公蛎将瓶子放到一边,一心摆弄那个乌木匣子。匣子有些分量,沉甸甸的,上面的铃铛只有拇指大小,扁圆形状,上部是一些古怪的花纹,下部两只圆鼓鼓的凸点,配上最下面的开槽,像一个个咧嘴大笑的娃娃,又像可爱的小老虎。
二丫在公蛎面前蹲下,双手托腮,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开心。”
两人沉默了一阵,影子问道:“他……对你好么?”
公蛎最喜欢丁香花的味道,当日他在时,常常叫胖头买些装着干丁香花瓣的香囊挂在门后,所以房间里虽然不算整洁,但味道却清雅,有股幽幽的香味,如今倒好,乱还是照样乱,却有一股一股子稻草的霉味。
公蛎冲他做个鬼脸,远远跳开。他早看准了胖头要看守大门,不能离开。
毕岸平静地道:“是,刺绣很别致。”公蛎几乎要把有关骷颅蝙蝠敛服连同王翎瓦的事情说出来,但看到毕岸深不可测的眼睛,生生咽了下去。
毕岸眉头紧皱,双手抱肩站立,一动不动。公蛎心软,忙道:“我知道他在哪儿,他今晚去黑赌场喝酒了。”
毕岸道:“好,还来得及。你习的巫术,是荡离?”
高氏叹道:“之后多年,我们果真再也没见过面。”
高氏嘴角挑起,轻轻道:“颖桧……杀桂秀才、告密,我要亲口听你说,是真的吗?”
高氏道:“是,嫁了秀才之后,我更加厌倦这种生活。”她半个身子靠在香案上,仰脸看着天上的月光:“他叫桂睦,家里很穷,在街上靠卖字写信为生,勉强过活。可是他却是对我最好的。”
钱串子忙去捂他的嘴,一边看院中的动静一边小声骂:“没用的东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懂什么?我好不容易才得的法子,过了今日,明天就是小满节气,便不灵了!”
公蛎拈起纸人,对着月光细看,道:“瞧这做工,画得粗鄙,比老木匠的可差远了。”
毕岸点点头,和气道:“一定的。”
影子道:“我哪里有这个胆量?你知道……我胆小得很。就像今日,接到命令,我心里极不情愿,却不敢违抗半分。”口气全然不像一个执行任务的冷血杀人,而是一个受了委屈的懦弱孩子。
高氏淡然地捡起剔骨刀和散落的银针,道:“五根针,五个部位,五个罐子。”拈起一根细细的牛毛针,拉开钱串子的衣领,朝她的心口扎去。
公蛎这才知道话篓子戏弄大家,但没人计较,反而哄堂大笑,还有人起哄道:“再来一个!”
公蛎顿时头疼起来,抱着脑袋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二丫转过身来,怯怯地道:“蛇哥哥,你生气啦。”
高氏凄惨一笑,摇头道:“你不知……巫教的厉害。”
公蛎大怒,从毕岸房中冲出,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叫道:“你哪里来的东西,敢冒充你龙大爷!”哪知假公蛎脚步极为沉稳,不仅纹丝不动,反而一个反手扣住了公蛎的手腕。倒是胖头惊慌失措,忙上来拦阻。
冥魁,是巫教压胜之法的变种,同样利用纸人纸马,压胜讲求的是扰乱心智,多发于梦魇、癔症,而冥魁,施法者可实际控制纸人纸马,对被施法者进行攻击;所控制的纸人,便叫做“魁”。法术高明者,不仅能够同时控制多个“魁”,甚至能做到本人与“魁”神形合一,真真假假,一人多身,在斗法过程中即可迷惑敌人,又可增进力量。
二丫笑眯眯道:“蛇哥哥,你怎么啦?”
公蛎爬上香案,轻轻碰了碰二丫的小脸,寻思还是恢复人形,叫醒高氏才行,忽觉背后阴风习习,接着脖子一阵麻痛,浑身动弹不得。
高氏的手不由自主按在小腹上,好像孩子还在腹中:“得知我有了身孕,他开心得不得了。他在闺房之中叫我丫丫,他说有了宝宝,你是大丫,宝宝就叫二丫……”
阿隼逼了上来,抓住钱耀宗的头发,逼迫他抬头看着自己:“颍桧,这七年多来,你学会了高氏的荡离之术吗?”
影子道:“是,那时管得好严,教习嬷嬷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发现有私下见面的,直接打死。”
高氏转向他。公蛎发现,她的眼睛很美。
没想到是条死胡同。公蛎侧耳一听,隐约有喧哗之声,毫不犹豫攀着墙壁跳了进去。原来是个简陋的园子,种着一些寻常花木,再往前绕过回廊,只见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竟是一处黑赌坊。
公蛎挣扎着转过头来。
公蛎先还在研究他的声音,忽然反应过来,吓得连喘气都忘了。
两人针尖对麦芒,你一句我一句斗嘴。公蛎忽然想起今日的正事,随口问道:“你知不知道毕掌柜今日去哪里了?”
胖头急道:“苏媚姑娘今天早上请老大和我帮忙,去帮她家卸从郊外买的花泥,财叔都知道呢。”
假公蛎显然是有备而来,早早将细节想好了。公蛎气得七窍生烟,正要跳脚怒骂,却被毕岸按住了肩膀:“你想治疗脸上的黑斑,我看在你同龙掌柜姓名相近的分上,已经答应帮你,以后请不要再来闹事。”说完不由分说,转身回了房间。
高氏看了一眼,道:“另一个罐子是什么?”
公蛎纳闷道:“没有小蛇啊。”
二丫一阵抽搐,发出小猫一样的哭声。公蛎看见,一点亮光从她的眉心透出,渐渐散去。
第三日一大早,公蛎拿着那块从王瓴瓦身上撕下的红敛衣,决定去找毕岸。但到了忘尘阁,不仅毕岸和阿隼不在,连胖头和假公蛎也出去了,只有那个迂腐的汪三财守着当铺。
公蛎走了一阵子,才想起刚才走得急了,没问清楚具体在什么地方,又懒得回去同小妖吵架,只记得“买香料”,便沿着街道阴凉处,慢慢悠悠往香料市场走去。却不知毕岸去了宣风坊的牡丹园,同这里的香料市场隔着好几个坊区,哪里能找得到呢?
毕岸看了他一眼,道:“没有第三。”
高氏拿起第二根针,道:“第二针,为我自己。”每扎一针,高氏便说咒骂一句,但却没有将针扎入她的体内。
公蛎瞠目结舌,愣了一阵,气急败坏道:“小妖梦游是我治好的!赵婆婆银姬用银蚕害王宝……野猪眼被财叔捏爆,江公子给我一个乌玄晶!玲珑她……”
公蛎刚出了敦厚坊,便见一队值夜的官兵走来,忙闪身躲入一条小巷。沿着小巷子走了一阵,前方道路更加狭窄,竟是一条胡同。公蛎心乱如麻,懒得回头,顺着胡同往里走去。
毕岸可能说得急了,竟然出现口误,把钱耀宗说成了颍桧。
已经走到门口的阿隼折身回来,盯着公蛎的脸瞧:“两撮毛?”
外面似乎着火了,房间里好热。皮肉炙烤的焦糊臭味,在房间里弥漫。越来越多的人挣扎着死去,幸存者发出绝望的哭叫,有人愤怒起来,拖着长长的腔调尖利地咒骂,剩下的人便跟着附和。
钱耀宗拼命挣扎道:“你们信口雌黄!我叫钱耀宗!什么颖桧,我根本不认识!”
高氏忽然笑了,语气轻快道:“好,好。”她转过身,拿起香案上最后一根银针,往钱串子太阳穴扎去,在即将碰到她的皮肤之时,忽然飞快转身,一针扎在二丫右头顶的本神穴上。
公蛎盘踞在厢房窗台上,探头往里望去。高氏同二丫已经熟睡,和衣歪倒在矮几一旁,而矮几上的碗筷等还未收拾,像是未吃完饭便睡着了。
二丫似乎不高兴了,用指甲在地上划道道儿,闷闷道:“这上面的小蛇是死的。”
公蛎忽然听到身下发现微弱的沙沙声,那条小白蛇竟然没逃,又回来了。公蛎大喜,昂起脑袋,咝咝地用蛇语向他求救。
影子道:“你当年破了圣阵,将扃骸皿偷走,这个账,我不同你算了。只需把这个孩子和扃骸皿给我带走,我便放你一条生路,任凭你优哉游哉地度过下半生,保证不再来打扰你。这个交易怎么样?”
影子抖动起来,道:“这个……或许他网开一面……我……我一无所长,离开了圣教不知能做什么……”
毕岸道:“我已经发现了龙爷的踪迹,在做花鸟生意,一直混迹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