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性命只值二百五十两银子?”翠花冷笑,“也只有你这种‘二百五’才去相信他的话,你不想想,事情闹出来,不但世九白赔了性命,害得许秀才娘子也不得了!这种法也可以犯?”
“说得对!”王朝有懼然动容,“我们还是照原来的主意,我去打听尚阳堡的情形。”
“不必你去了!我已经打听过。”翠花说道,“旗下人在关外圈了许多地,只怕没有人去替他们开垦。我们到了那里,领块地下来,只要苦四个月就好了。”
“怎么?”王朝有大感诧异,“只要苦四个月?”
“对!一年只要苦四个月。那里天气冷,三月以前,地还是冻的。八月以后下霜,也不用到田里去了。只要四、五、六、七辛苦四个月,地里土厚,用不着施肥,就是丰收。”
“有这么好的事?我们决定到关外去开垦。不过,这里怎么办?”
“家当然不要了。”
“我是说,公事要有交代。”王朝有说,“我们在名册上都有个名义上的保人的,不回来缴差,追起保来,岂不害人?”
翠花想了一下说:“那容易!先留封信在这里,到五六个月以后,托人递张公事,说你在尚阳堡生病好了。”
“报病要由尚阳堡来公事。”
“这你不必管。马大老爷认为不对,自然会动公事到尚阳堡去问。一来一往,要年把工夫,那时候我们已经安家落户了,还怕想不出应付的办法?”
王朝有深深点头,想了一下问:“许秀才娘子在哪里,你去谈,还是我去谈?”
“我们一起去。”
许秀才娘子娘家姓吴,是如皋东乡的首富,号称“吴大户”。现在当家的“吴大户”,是许秀才娘子的长兄。花了很大一笔钱,将他妹妹保释在家,所以王朝有夫妇直接上吴大户家去拜访。
吴家上代做官,吴大户本身跟他妹夫一样,是名秀才。家里的气派,跟缙绅人家一样。门房通报进去,吴大户听说解差的妻子亦随夫同来,便知有体己话好说,急忙告知妻子与妹妹,好生接待。
于是翠花被延入上房,王朝有则由吴大户在花厅接待。他们夫妇是说好了的,翠花要等丈夫与吴大户谈得有了结果,方可说明来意,所以在上房中跟吴家姑嫂俩只是问候。许秀才娘子知道,此去要靠她丈夫一路照应,因而强打精神,用心周旋。吴太太却以心境不佳,只道她是来打秋风的,所以词气之间,冷冷地不大搭理。
谈了有顿把饭的辰光,有个丫头来向吴太太说:“老爷有请。”吴太太随即走了,临去都不向客人告个罪说声“少陪”。
谁知前倨后恭,一回来大不相同,进门便说:“妹妹,你快起来!”说着,走了过去,跟许秀才娘子并排站在一起,方又说道:“妹妹!你给王大嫂磕头,拜谢王大嫂救你母子四个人的命。”
许秀才娘子愕然不知所答,但看长嫂已跪了下去,便也依样照办。翠花猝不及防,只好赶紧避开。“折煞我了!快请起来!”说着,她亲手去扶吴太太。
吴太太就势搀着她的手,向许秀才娘子招一招手,一起进入毗连起居间的卧室,闭门密谈。
“妹妹!王大嫂真正是女中丈夫……”
吴太太将从丈夫那里听来的话转告小姑。王朝有很敬重妻子,他跟吴大户表明,这个主意完全出于他的妻子,因此,吴太太赞她是“女中丈夫”。
许秀才娘子则还想不到应该佩服,因为她内心中有过多的感激与激动,以至于泣不成声。反是翠花多方劝慰,才能让她止住哭声。
“我一直在想,”她哽咽着说,“这一回生离死别是定了!三个孩子有什么罪过,要跟着我充军。这一路辛苦,到不了冰天雪地的地方,三个孩子的小命就保不住了。不想天上掉下来的救星————”说着又哭,而且又跪下来给翠花磕了个头。
“好了,好了!”翠花说道,“我们还要谈谈正事。”
“是的。”吴太太这时已想到了一件事,“王大嫂,三个孩子怎么办?”
这一层是疑问,公事上说明“犯妇一名,随携子女三口”,查验时盘问,如何回答?
“不要紧!我们的事,跟衙门里的同事要讲通的,他们一定有办法。不过————”
“我知道,我知道。”吴太太很机警地接口,“我们不好白麻烦人家,一定有一份小意思。”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一层,我也就不必多说了。”翠花转脸看着许秀才娘子说,“许太太————”
“王大嫂!”许秀才娘子很快地说,“你这个称呼不敢当,叫我小名好了,我叫碧珠。”
“是的。王大嫂叫名字,或者————”吴太太说,“干脆叫我们两个都叫妹妹好了。”
翠花是很爽朗的人,笑一笑说:“我也叫不来姊姊、妹妹这种亲热的称呼,叫吴小姐好了。吴小姐,公事上过堂,仍旧要请你自己到;起解出城,也要让大家看到;中途在哪里调换,要看情形,也许是高邮,也许是宝应。不过,吴小姐能不能到哪里暂且躲一躲,住些日子,再回如皋。”
“噢,外子跟我说过了,我家在兴化有点薄产,我妹妹先到那里去住几个月。”
“那好!我要关照的就是这句话。”
“妹妹、妹妹!”翠花也这样叫许秀才娘子,“你先别哭!我有几句话交代你。”
“是,是!”许秀才娘子答应着,拭一拭眼泪,用心倾听。
“起解那天,过堂要你自己去。因为衙门里人认识我,万一有个冒失鬼喊将起来,事情就要糟糕了。”翠花又说,“你不要怕!朝有在旁边会照料。如果县官问到你的儿女,你说带去不方便,交给娘家嫂嫂在养。”
“是的,我懂。”
“等过了堂,当天出城,你在大慈庵暂住一住,半夜里我会去换你。不过,你最好不要住在娘家————”
“当然!”吴太太抢着说道,“已经在安排了,从大慈庵出来,连夜到徽州。我家姑太太嫁在徽州,把我妹妹送到她那里,躲个三年五载再作道理。”
“对!就这样。”
走的是陆路。由于吴家送了一笔很丰厚的盘缠,所以走的还是比较舒服的一条陆路:由如皋往西,先到泰州,再从经至高邮,由此沿着运河,经宝应,过淮安到清江浦。长行的骡车,雇到这里为止。渡过黄河,在王家营另外雇车,经宿迁往北到了红花埠,便是山东境界了。
一入山东,第一个宿站是郯城。此处地瘠民贫,但为南北往来的要冲,鱼龙混杂,很容易发生纠纷。王朝有听人说过,颇具戒心,所以未下客店,先就提出警告。
“翠花!郯城这个码头风气很坏,你要小心一点。”
“怎么样小心?”翠花答说,“‘下店、吃饭、睡觉’,第二天一早上路。管它风气坏不坏!”
“话不是这么说!你总要记住,你是‘冒牌货’。”
提起“冒牌货”,一路出过许多笑话。解差解送犯妇,走遍天下都是犯妇服侍解差,倒茶添饭不必说;为解差洗那双臭脚,也是习见之事;如果解差凶恶,犯妇荏弱,夜来做一处睡,亦无足为奇。唯独“冒牌货”的犯妇翠花,往往反其道而行。下了客店,奔进奔出都是王朝有在料理。翠花端坐不动,只是口中发号施令:“王解差,去告诉柜上,这间屋子漏雨,换一间!”“王解差,叫小二去泡壶茶来!”客店中不管掌柜、伙计,还是过往旅客,见此光景,无不以异样的眼光去看王朝有,害得他总是目不旁视地抬不起头来。
“我也不是不知道我自己是‘冒牌货’,就是记不住。到底是多少年的习惯,一时哪里改得过来?”翠花又说,“你自己也要想想,有时候如果不是你惹我生气,我哪里会显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