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伯!我样样听您老人家,就这件事是要违命了。”琴娘低眉垂眼,用凄苦的声音答道,“离亲背乡,也不忍心享用。表伯这么大年纪,带着我万水千山,长途跋涉,我真想不出如何报答,只有这样子,让我自己稍稍吃苦,我的心才略微好过些。”
“唉!”范慕希只好付之长叹,“你真不愧‘女贞子’!”
“明天要出关了!阿琴,”范慕希再一次劝她,“你再想一想,关外不比关里,什么苦头都要吃。我看你怕是不行!到那时上不上、下不下,反成了我的累赘。所以还是依我说,你在临榆坐等,等我打听确实了,再来接你。”
一路上他不知这样劝过琴娘多少次了,她只是不肯,此刻当然也不会改变意向。“表伯,你老人家处处体恤我,我自然要好好想一想。不要紧的,我一定不会拖累你老人家。”她红着脸掀开裙幅,“表伯你看,从决定动身那天起,我就把脚放大了。这两个月放长了一倍。俗语说的‘跑大了脚’,越跑越得力。表伯不相信,明天看我走着出关,你就相信我了。”
范慕希只好报之以苦笑。“也没有让你走着出关的道理。”停了一下又说,“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不然我怎样也不能带你走。”
“是!”琴娘驯顺地说,“表伯,你尽管吩咐。”
“走到哪里是哪里。到真正你走不过去的地方,停下来让我一个人走————一路上我都有熟人,自然会替你安顿一个妥当的地方。”
琴娘知道这是他最后的让步,且先答应下来再说,于是欣然答道:“好的,就这样。”
“那就早些睡吧!养足精神,明天好出关。”
这个关就是山海关。关内是永平府临榆县,东临大海,北面是连绵不尽的崇山峻岭,当山海之会,为长城的起点,所以称为山海关,而本地人称之为东门————事实上,山海关也真就是临榆县城的东门。
门楼有块匾,老远就望得见五个大字:天下第一关。出关两三里路有道岭。“阿琴,”范慕希指点着说,“这道岭有两个名字,出关的人看,叫作‘恓惶岭’,因为充军到了关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乡。从那面看,是进关来了,所以叫作‘欢喜岭’。”
“表伯,照我看,从这面看,也叫欢喜岭。”
“对,对!”范慕希拊掌答道,“说得好!寻着了戴研生,花烛团圆,岂不是该欢喜!”
说破了,便羞着了琴娘。因此,过了岭,经过一处有名的古迹,她便不肯逗留,而范慕希却非要玩赏一番不可。琴娘不忍坚持己意,只好陪着他一起下车。
这处古迹,名为“姜女祠”,俗称“孟姜女庙”————这是家喻户晓的故事。孟姜女万里寻夫,听说范喜良已不在人世,一恸之下哭倒了长城,死后就葬在这里。祠前有座土丘,相传就是孟姜女埋骨之处。坟墓不远处,有块突兀而起的巨石,便唤作“望夫石”。
独立在望夫石上,极目天际,云海相接,琴娘突生恓惶,觉得天下如此之大,能寻到一个久已不通音问的人,真如大海捞针般,为不可思议的事。即令访着音信,戴研生竟如范喜良,那又如何?
这样一想,几乎腿都软了。挣扎着下了望夫石,却还得强打精神,免得范慕希为她不安。然而,范慕希是何等的眼光,一瞥之间,便看透了她的感触,心里也不免失悔,不该来凭吊这样的古迹。
“阿琴,”在灯下,范慕希重提前议,“这样慢慢儿走实在急人!依我说,你明天仍旧进关,在临榆等我,我找匹好马,先赶到尚阳堡,打听清楚了,再来接你。你看好不好?”
琴娘实在答应不下来,通前彻后都想到了,觉得有个办法,似乎可以兼顾。
“表伯!”她先这样问,“你相信不相信我能够一个人上路?”
“放心如何,不放心又如何?”
“不放心就不必往下说了。如果放心,那么,表伯尽管骑了马去,我随后赶来,在盛京相会。这样,不就不耽误工夫了吗?”
“可以!”范慕希另有计较,“我找个靠得住的人送了你去。盛京西关,有家大源客栈,我们在那里相会。”
就在琴娘到达盛京的第二天,范慕希也从尚阳堡赶了回来。人是盼到了,却无好消息。
“打听不到有戴研生这个人!”范慕希安慰她说,“好事多磨,哪里会一下子就找到!不过,到了吉林,一定会有消息。”
“吉林!”琴娘问道,“怎么走法?”
盛京到吉林一共有三条路,由东北方向出铁岭、开原,经伊通州,折而往东,这称为中道,全长七百六十多里,平坦宽广,是最好走的一条大路。但范慕希怕琴娘跟了去,故意说了一条东道,由盛京东绕海龙、辉发,折而往北,经盘石西面,直趋吉林。这条路不但比较长,而且一路都是大山深林,崎岖多险,在马贼盘踞之外,还有各种野兽出没,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弱女子所能安然通过的。
“既然如此,我亦不放心表伯一个人上路。”琴娘愁容满面地说,“万一出了点什么差错,叫我百身莫赎。”
“我不要紧,跟着采参的客人们走,只是辛苦一点,并无危险。如果有你在一起,行动欠利落,跟大队脱了节,那就麻烦了。所以你还是在这里等我消息的好。”
“是!”琴娘唯有依从。
“我此去往返总得要一个月的工夫。”范慕希踌躇着说,“大源客栈的掌柜虽是熟人,但日子太长,你一个年轻小姐,独自住在这里,我实在有点儿放心不下。”
关山万里,跋涉艰险,灵慧而又肯虚心体察的琴娘,不但对于山川道路已大有见识,就是人情险巇,亦非一无所知。陪伴到此的一位忠厚长者虽已辞回,但大源客栈的罗掌柜,她已经有所了解,是热心、谨慎的老好人,有他照应,再加上自己多多小心,则不说短短匝月,就是一年半载,亦不致有何差池。
琴娘有了这样的信心,便即说道:“表伯,你不必为我担心。说实话,行旅艰难,我都经历过了,如今在盛京这样的大地方,又有罗掌柜照应,还怕什么!表伯再不放心,我明天换成男装,闭户读书,总不会再生是非了!”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范慕希觉得十分动听,回想一路而来她的机警小心,远非一般养在深闺、未经世事的小姐可比。再重重拜托罗掌柜,旦夕之间,多加照看,也就可以放心了。
于是他说:“阿琴,我看这样,你就住到罗掌柜家去……”
“表伯,”琴娘打断他的话说,“那反而不便了。”
“怎么呢?”
“罗掌柜的太太死了,未曾续弦,家里就他父子两个。”
罗掌柜的独子,年龄与琴娘相仿,范慕希是知道的,只不知道他妻死未娶。“你倒知道得清楚!”他不免惊奇。
“表伯还不知道?”琴娘得意地笑道,“我是一到就打听清楚了。”
这见得她能干谨慎,善于自处,范慕希深感欣慰。“你的话不错,住到他家,少男幼女而内无主妇,反倒不便。”他点点头说,“就照你的意思吧!”
于是,范慕希与罗掌柜商量,为琴娘另做了安排,移到柜房后面,是客人等闲到不了的一个僻静小院,同时指定了最老成的一名伙计孙老六,供琴娘差遣。
范慕希动身的第十天,琴娘听到一个令人忧疑的消息。
消息是从孙老六口中来的————琴娘整日闭户读书,唯在晚餐以后,总留孙老六闲谈,一则解闷,再则打听时事。这天晚上,因为孙老六谈到烟筒山地方的一件劫案,触发了琴娘早就想求得解决的一个疑问:“红胡子”是怎么回事。
“红胡子原来是明朝的官兵。崇祯初年,将帅不和,有个袁总督,拿一个毛总兵————叫毛什么来的?”孙老六用手指敲敲额角,“一时想不起来了。”
“是不是毛文龙?”琴娘听她父亲讲过袁崇焕杀毛文龙的故事,所以能及时提示。
“对、对!王小姐你真行————”
“老孙!”琴娘纠正他说,“叫我王少爷。”
“噢,我又忘记掉了!”孙老六歉意地笑,然后重拾话题,“毛文龙部下逃散了,落草为寇。后来一班明朝的将官,投降了大清封为王爷。像孔有德、耿仲明、祖大寿他们的部下,也有不服气、不愿意入关的,跟毛文龙的部下合在一起,占山为王。本来只跟做官的为难,后来就滥了,凡是过路旅客都要抢。如果是有身家的掌柜、少东,便掳了去,好酒好肉款待,通知他家拿钱来赎。”
“那么,怎么叫红胡子呢?”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本来是官兵,做了强盗,自然丢脸,所以胡子抹成红的,让人见了吓一大跳,就不敢去细认他的脸了。”
“这真叫‘羞恶之心,人皆有之’。”琴娘又问,“烟筒山在什么地方?”
“在‘东道’,过盘石往北,快到吉林了。”
提到“东道”,琴娘不免萦怀,因为范慕希去的就是这条路,倒要多打听一下。
“这劫案,出在哪一天?”
“据逃回来的客人说,是在四五天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