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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贞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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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里到烟筒山,要走几天?”

“也不过五六天的工夫。”

四五天加五六天,差不多便是十天。这一说,不就是范慕希刚好去到那个地方吗?

因此琴娘顿觉心跳头晕,大感不安。托孙老六向逃回来的客人去打听,得知结伴同行的客商中,有个操江南口音的人,年岁相貌都像是范慕希。琴娘便越发焦忧,悬心不已,无法入梦,眼睁睁地挨到天亮,起身漱洗后,亲自到柜房里去找罗掌柜。

罗掌柜犹未起身,只找到孙老六。“老孙!”她问,“我想去求支签,问问我那位长亲的吉凶。你看到哪里去求?”

“关帝庙最灵。”

“在什么地方?”

“在地载门教场。”

“老孙!”琴娘央求,“请你陪我去一趟。”

“好的。不过得请你等一会儿,等我把该干的活儿干完了,才能有空。”

旗人最崇敬武圣关公,所以这里关帝庙盖得巍峨高大,庙貌极其庄严。正殿悬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义高千古。上款书明“崇德八年敕建”,是在太宗驾崩那年造的。

关帝庙前极其热闹,旗人来拈香的极多,有男也有女。旗下大姑娘天足长袍,婀娜爽健,兼而有之。其中有一个,穿着白缎绣红牡丹的旗袍,两把儿头上缀一朵极大茶花,一双翠叶长耳环不断地在又红又白的双颊边摇晃,眼睛是一双斜飞入鬓的凤眼,昂着头,踩着花盆底,高视阔步。那副贵族格格的骄态,着实令人侧目。

这位格格对别的“臭男人”都不放在眼里,独独对琴娘这个易钗而弁的“爷们”大为注目。也许是看得出了神,疏忽了脚下,脚下的花盆底只凭中间一小块圆木头支撑,经过一块活动了的青石板,陡地一蹩,整个身子便往一旁倒了过去。

琴娘忘记了自己是男装,便也忘记了男女的“大防”,抢着去搀扶。动作既急,又以无所顾忌,竟自拦腰一把抱住,刚想张口警告:“小心!”哪知脸上已着了一掌,火辣辣的疼。

这下琴娘可气坏了。“好意扶起,你怎么打人?”她气呼呼地质问。

谁知那格格气比她更盛。“打你!”她扬着脸,用极清脆嘹亮的声音嚷着,“岂止于打你?还要叫你识得利害!光天化日之下,你怎敢这么无法无天。”

琴娘还是莫名其妙,孙老六却急坏了,因为跟随那格格的护卫都已围了上来,气势汹汹便待抓人,于是急忙赶了上来,请个安说:“格格,你别动气。我们这位小姐,是好意。”

这一说提醒了琴娘,才知道无意中惹了个极大的麻烦,被误会她是轻薄少年,有意调戏,然而要分解,却又难以措辞。就在这迟疑之际,那格格问她身边的嬷嬷:“你看,说‘他’也是女的,咱们饶了她吧?”

“格格,别听他胡说。”有个护卫表示异议,“南蛮子的鬼花样多,非得验明了不可!不然,让大人知道了,吃罪不起。”

“这话说得是。”那嬷嬷怕担责任,随声附和,“该带回去验一验。”

“好吧!你跟着去。别为难她!”

验明正身倒是不费什么事,然而跟着就产生了一个严重的疑问:单身女子,路远迢迢从江南来到关外,而且化成男装,这踪迹未免太诡秘了些。尤其盛京是龙兴之地,达官贵人冠盖相望之盛,仅次于京师,则琴娘此来,可是有什么异谋?是打算行刺,还是联络逆党,阴谋叛乱造反?

这个罪名如何承当得下?琴娘照实陈词。问官是个久居关外的旗人,听不明白,因而琴娘透过在堂担任通事的一个汉人,愿意做一张“亲供”呈阅。

这个要求被接纳了。通事带她到了一个小房间,取来笔砚,让她自述行踪。为了求信实,琴娘不敢虚伪,也不敢简略,原原本本写到午后日色偏西,方始“交卷”。

交出了“亲供”,琴娘反不似凝神壹志笔述身世的时候来得沉静。昏鸦落日,茫茫万里,此时此地,真是万感萦心,想起李清照的词:“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当初读到这首词,掩卷不欢,曾为研生所笑,说是“看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谁知今日之愁,说什么舴艋小舟,只怕艨艟海舶,都载它不动!

天渐渐黑了,琴娘整日水米不曾沾牙,又饥又渴,但这苦楚犹在其次,最让她焦急的是,孤身处此求援无路、呼吁无门的险地,昏夜之中,倘或有如狼似虎的恶胥隶侵袭,如何保得清白?苦志坚守的贞节,不明不白地毁在这里,却是件令人死不瞑目的事。

一念到此,五中如焚,深悔不曾将一把锋利小刀带在身边,危急可恃。然而转念又想,也幸亏不曾拿把刀带在身边,否则就变成居心叵测,百口莫辩。为今只有在无办法中想办法,无论如何要保住清白。

一个人穷搜冥索,犹未有何善策,但见荧荧一烛,照着那通事冉冉而来。后面跟着的那人,一手持烛,一手持着食盒,走进来打开食盒,将里面一盘馍、一盘白肉、一碗肉汤和另外一小碟盐,都取了出来,放在桌上。

“你必是饿了,快吃吧!”

这句话,比食物更为可贵,琴娘自心底生出感激,看他约有五十年纪,便尊称他一声:“老伯!”问道:“贵姓?”

“我姓吴。”

“听吴老伯的口音,也是江南人。”

“对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吴通事说,“趁热吃吧!”

琴娘心想,这也不用客气了————如果在从前,决不肯当着生客进食,这几个月的历练,大非昔比。但即使腹中雷鸣,依然不脱矜持,拿起一个馍慢慢撕了一小块,送入口中,缓缓嚼咽。

一面吃饭,一面听吴通事谈他自己和这里的情形。通事是他的职司,正式的官衔是“八品笔帖式”。他本为汉人,归入旗下的“汉军”,一直在这奉天府尹署中当差。

“今天你在关帝庙遇见的那位格格,是吉林将军的掌上明珠,骄纵惯了,不甚讲理。合该你倒霉。府尹明知你是出于好意,扶她一把,只是由他们那里送来的人,不能不听候他们发落,你且忍耐。”

“吴老伯!”琴娘问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莫非今夜要住在这里?”

“不会,不会!”姓吴的安慰她说,“你的亲供送给他们去看了,也该有回信了。”

“我就不明白,吉林将军怎么驻在这盛京?”

“不是。那位将军是奉召入觐,顺便带着爱女到京里会亲,路过盛京暂住。”姓吴的站起身子来,“你慢慢儿吃,我替你去打听一下。”

于是琴娘的心情,在这片刻之间,顿见不同。愁情一放,胃口大开,一盘馍吃到一半,听见脚步声响,急忙站了起来等候。

看人影便觉有异,姓吴的步履从容,这一个却走得又快又急。手里拿着她那张“亲供”的影子闪入亮处,琴娘一望之下,浑身抖了起来。

是他!形容自然改过了,但烧成了灰也认得。怎么会在这里相遇,莫非是在梦中?她用长长的指甲,紧掐自己的手背,所感到的是她所望的痛楚。这不会错了!“研生!研生!”她一面喊,一面连连后退。

退入烛后,显露了面目,果然是琴娘。“师妹!”戴研生只喊得这一句,喉头便哽塞了,两泪交流,终于“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琴娘自然也无法矜持了,哭得比戴研生更凶。两个人这一哭,惊动了整个奉天府尹署,一直哭到上房。奉天府尹夫妇俩亲自慰劝,才算把他们哭声止住。

在相对如梦寐的感觉中,两人在烛光下坐谈了一夜。戴研生为吉林将军罗致入幕,颇受礼遇。他亦一直念念不忘琴娘,但身在逆案,怕连累王家,不敢一通音问。吉林将军这一次居停奉召,特地带着他进京,预备相机奏请赦免。明日必须登程,如果不是关帝庙中的一番波折,便又错过大好机会了。

“唉,”吉林将军不胜感叹地说,“研生,你一门贞义节孝俱备。我做主,你们就在我行馆成婚。”

“上启将军!”琴娘盈盈下拜,泪溢眉睫,“我那义薄云天的表伯生死未卜。倘或不幸,我一生负疚,至少要为他服了三年之丧,才谈得到其他。”

“你放心,你放心。我想他既熟悉关外的山川道路,必不致无缘无故取东道到吉林。等我替你去打听。”

打听的结果,证明吉林将军的推测不错。范慕希星夜由中道赶回盛京,他已经见过戴研生的母亲,得知详情,兴奋无比,兼程来追。不想戴研生已经跟琴娘先续上了这段意外的奇缘。

于是,将军行馆,张灯结彩。盛京文武大小官员,都兴致勃勃地来送礼道贺,要看一看这对璧人。将军得意,范慕希得意,一双新人更得意————喜极而泣,鸳鸯枕上,不知洒了多少热泪。

“你还记得那首《女贞子歌》吗?”

“怎么不记得?”戴研生慢吟道,“朔风遍吹劲草折,雪堕榆关夜凛冽!一枝独秀映冬青,累累可似妾心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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