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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贞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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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是我!”范鼎华狞笑道,“你出去!”说着将如意推出门外,很快地关门上闩。

等他回过身来,但见红云飘过,琴娘扯下了盖头,正气凛然地站了起来,双目炯然,直盯着范鼎华说:“范表兄!你错了!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岂可干出这种非礼的事来?”

“非礼就非礼!我不相信你逃得出我的掌握。”

身随话倒,将琴娘扑倒在床,一只手掩着她的口,一只手便去扯她衣襟。琴娘惊愤羞愧,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挣扎,但范鼎华练过功夫,花拳绣腿唬不倒行家,欺侮一个弱女子却足够了。

里面挣扎,外面也在挣扎。如意被一推出门,自有汪三接个正着,也是一只手掩住她的嘴,一只手从她身后抄过来,紧紧挟制住————少不得乘机轻薄。如意恨极了他,冷不防张口便咬。

这一咬正咬住了汪三的大拇指,牙齿入肉,疼得他怪声大叫。叫声惊了范鼎华,略一疏神,给了琴娘一个机会,使劲一推,极尖的指甲,恰好戳到范鼎华的眼睛。范鼎华护疼退缩。琴娘滚身下床,狂喊着:“救命!”

外面也是狂喊:“救命!”

两声尖厉的“救命”,又当深夜,惊动了左右邻居。范鼎华和汪三都是又惊又怒,也都是在屋内屋外追逐着。范家老仆虽受命不得干预,但到此地步又何能不问?匆匆起床,开门出来,只听得有人把大门擂得好响,大声喊道:“开门、开门,你们家做什么?”

事情闹大了!范鼎华和汪三感觉不同了!汪三见机,往后躲了去;范鼎华却被激得恶向胆边生,重新又扑了上去,恨不得一把掐死琴娘。

琴娘不知道他是要她的命,只当还是要坏她的清白,看看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咬着牙一头撞向墙壁,随即便是一缕鲜血流了下来,人也痛昏在地上。

一看琴娘满脸是血,范鼎华才觉得惊吓。就这发愣的当儿,只听见人声杂沓,夹杂着如意的狂喊:“小姐!小姐!”

因为里面没有声音,那些邻居便来撞门,撞不到三四下,听得砰然一声,当头那个人撞开了门,跌进屋内。后面的人一拥而进,彼此相看,都愣住了。

“小姐!”如意一声喊,从人丛中钻出来,抱住琴娘放声大哭。

“怎么回事?”邻居中年龄最长的一个问,同时走到琴娘面前去检视伤势。

“怎么回事?”另外的一个问范鼎华。

范鼎华还能说什么,一急急出脱身之计,故意愤愤地说:“你们去问这个贱人!”说完,跺一跺脚,甩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邻居们都觉得不便拦他,此时救人要紧,把嘤嘤啜泣的琴娘扶起来一看,伤势还不算重,仅是额上碰破了一块。

“还好,还好!”有个懂医道的邻居,从簇新的丝罗帐子上撕下一条,替她裹了伤。

于是主婢二人且哭且诉,揭破了范鼎华逼婚的阴谋,只是不便说出戴研生的名字来。

“唉!”有人顿足长叹,“范慕希我知道,慷慨侠义,怎么生出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儿子!”

“姑娘!”年纪最长的那一个说,“如今别无他法,只有让令尊带着你去见范慕希,要他做个了断。否则,你以后还有麻烦。”

王锡爵还不曾带着女儿动身,范慕希却赶到了。他是听到随着范鼎华一起到苏州的老仆的报告,才知道孽子做出这样一件国法私情两俱不可恕的恶行,内心忧惭交并,星夜赶来向王锡爵父女赔罪。

说来说去是至亲,而且也受过范慕希的恩惠,纵有万千委屈,也只好往肚子里咽。所以相见之下,王锡爵父女唯有相持痛哭。而越是这样,越使范慕希不安,觉得太对不起亲戚,必须有个切切实实来补过的办法。

“表弟,琴小姐!”范慕希直挺挺跪了下来,“都是我教子不严之罪!”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王锡爵慌忙来扶,只是范慕希长跪不起,便只好陪着他跪下。当然,琴娘也跪下了,跪在她父亲身后,依然呜咽不止。

“琴小姐的贞烈,古今罕见,真使我们三党六亲同蒙光彩。我一定尽力成全琴小姐的志向。”范慕希紧接着说,“辽东是我旧游之地,山川道路无不熟悉。老表弟,我想我送了琴小姐去,一定要寻着戴研生,让他们结成连理!”

这是天外飞来的喜讯,其事的突兀,跟汪三来说“戴研生迎娶”一样,遽听之下,令人难信。然而范慕希本人就在面前,那双沉毅恳挚的眸子,予人以足资信任的感觉,由这个感觉涌出无限喜悦。琴娘便即伏身磕头,喊得一声:“表伯!”只觉喉头哽塞,几乎气闭,等缓过气来,“哇”的一声,痛哭流涕。

这一哭可真哭得痛快了!几年来的忧伤、惊惧、委屈、无告无诉的苦楚,都从热泪中流泻一净,越哭越起劲,也越哭越舒畅。

终于,琴娘哽咽着挤出一句话来:“我不承望有这样一天!”

“表哥!”王锡爵也是涕泗横流,“你的义举仁心,真正生死人而肉白骨。我将阿琴托付了你,虽死可以瞑目了。阿琴,跟着我磕头。”

父女双双肃然下拜。范慕希又要还礼,又要谦辞,手忙脚乱地扶了这个又扶那个,三个乱作一团。好不容易才能坐定下来。

“自己人不做客套,说老实话吧!俗语说的是:救人救彻。锡爵,我替你还有一番安排,你明天跟我一起回常熟。等我料理一下,总在半个月左右,再来接琴小姐动身。”

“是的。我全听表哥吩咐。”

“表伯!”情绪略定,琴娘的言语从容了,“我随侍表伯出关,情分如同父女,表伯千万不要再叫什么‘琴小姐’,叫我‘阿琴’好了。”

“好!”范慕希说,“长途做伴,也原该有个亲切的称呼。”

“表伯,”琴娘又问,“何以你老人家对关外那么熟悉?”

“这话,”范慕希面现怅惘,仿佛往事不堪回首似的,“说来就太长了!路上多的是在一起的时候,我慢慢说给你听吧!”

“那么,充军到关外的,都是在些什么地方?”

“有宁古塔,有尚阳堡,有乌拉。”范慕希说,“我都到过。”

“最苦是哪里?”

“这就难说了。”

“怎么呢?”王锡爵问道,“不是说宁古塔最苦吗?我读过方拱乾的《宁古塔志》,一开头就说:‘宁古何地?无往理,亦无还理。老夫既往而复还,岂非天哉?’又读过一本近人的著作《研堂见闻杂记》,其中说宁古塔:‘在辽东极北,去京七八千里,其地重冰积雪,非复世界,中国人亦无至其地者。诸流人虽名拟遣,而说者谓至半道为虎狼所食,猿狄所攫,或饥人所啖,无得生也,向来流人俱徙尚阳堡,地去京师三千里,犹有屋宇可居,至者尚得活。至此则望尚阳堡如天上矣!’这些话,表哥,可是实情?”

“半为耳食之言,尚阳堡不是天上,宁古塔亦非地狱。至于说‘饥人所啖’,尤其荒唐,关外哪里有乏食之人?”范慕希想了一会儿又说,“至于道路艰难,确非想象能及。只要不死在路上,到了那里就不碍了。阿琴!”

听得这突如其来的一喊,琴娘料知必有所谓,很恭敬地答一声:“表伯!”

“你怕不怕?”

“表伯是说道路艰难吗?”琴娘挺一挺腰,朗然答道,“我不怕!”

“那就行了。”

“不过。”琴娘满脸歉疚不安,“表伯无端受此一趟辛苦,真正叫人————”

“不,不。”范慕希不等她说完,便摇着手打断,“你不必替我担心!我是走惯了的,趁此机会能去看一看几位老友,亦是我晚年的一大快事。阿琴,我走遍半个天下,对于行旅一道,别有心得。我们此去,当然要吃许多辛苦,但也有许多株守家乡无从得到的乐趣。山川之胜,人事之奇,在在可供观赏。所以你若能放宽心思,随遇而安,就不觉得长途跋涉是一件苦事了。”

“表伯说得是!”琴娘答道,“我不急,尽管慢慢行了去。有那风景好的地方,或是遇见了好朋友,表伯尽管在那里住几日,从从容容的来。”

“有你这句话就好了。”范慕希异常欣慰地说,“此行一定轻松自如。”

在常熟,范慕希为王锡爵和他的独子鼎华,都做了安排。他拿一所典当作为王锡爵养老之资。对于鼎华,则托付给他一个道义之交的邻居陈老先生,郑重拜托,全权管教,一年之内,不准外出。

事定刚好是半月之期,又逢长行的吉日。事先已迎来常熟的琴娘,拜别了范夫人和她父亲,随着范慕希下船。

从开船那一刻起,琴娘便视范慕希如父,除了称呼以外,一切的一切,都表现得像个最孝顺的女儿。岂仅晨昏定省,简直是依依膝下,片刻不离,而自奉则异常俭刻。临走以前,范慕希替她装了些御寒的皮衣,她一概不穿,依旧穿着她自己的那件旧棉袄。每餐侍食,尽管肴馔精美,她却只吃面前的一样素菜。范慕希先则劝,劝不听便有些不满了。

“你不吃也是白糟蹋了。何必这家子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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