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说,忠厚的王锡爵顿时变色,急忙答道:“是,是!请尊驾吩咐,到哪里说话。”
“只要僻静的地方就好。”汪三答道,“我看不远有座古庙,倒也清静。”
王锡爵知道他指的是离他家一箭之路的三官庙,便跟了他一起出门。三官庙的香火久已冷落,庙后围墙坍败,却有一座没有顶的茅亭可以歇足,两个人就在那里密谈。
“王先生!”汪三一开口就说,“大清律例,你总读过吧!”
王锡爵当然读过,而且立刻就明白了汪三问这句话的用意,顿时脸色大变,张口结舌,无以为答。
“你不必怕!我此来并无恶意。不过,我有点替范鼎华不平————范鼎华的朋友,无不是替他不平,凭他的人才、家世,而且又是府上的至亲,哪一点辱没了令爱?”
原来为此!王锡爵那颗跳荡不定的心,才得略略平伏,将汪三的话重新体味了一遍,以为他年轻气盛,为了替范鼎华不平,特地来问罪。那只有好言敷衍了。
“汪兄!”他恭敬地抱拳,“都是小女性情乖戾,小弟教女无方,心中歉疚,无可言喻。还求汪兄代为向鼎华的一班至好解释,千万赐谅。”
“这不是解释的事。”汪三使劲摇着头。
王锡爵的心又一跳。“然则应该如何赔礼。”他低声下气地问,“请汪兄示下。”
“问我不如问令爱。”汪三答道,“如果她一定要嫁姓戴的,那也好办得很。自有人会将令爱护送到尚阳堡,一个钱的盘缠都不用花。”
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王锡爵明白他的意思,是说琴娘是“犯妇”,照律例应该跟戴研生一起充军到山海关外冰天雪地的尚阳堡去。官差押解,自然不用花一个钱的盘缠。
果真如此,倒也罢了。无奈没有这样“便宜”的事。如果当戴家犯案的时候,王锡爵能够将女儿送到官府归案,他本人倒可无事。那时不报,便犯下了隐匿犯人的罪名,如今只要有人告到官厅,便另成新案,逮捕审问,就是灭门的大祸。
转念到此,王锡爵的脸都吓黄了。“汪兄!汪兄!”他哀声求告,“凡事好商量,凡事好商量!”
“自然好商量,不然我何必将足下约到这里来。”
听他松了口,王锡爵总算是惊魂又定,随口答道:“请吩咐,请吩咐!”
“只有一条路,冤家变成亲家。祸福在你一念之间,请你好好想一想。”说罢,汪三起身走了开去,负手闲眺,显得很悠闲。
王锡爵当然懂得他的话。旧事重提,他也不反对要范鼎华这样一个女婿。无奈琴娘的心,他已经彻底明白,怎么样也不能劝得她回心转意,那又怎么办?
“汪兄,”王锡爵唯恐他不信,指天发誓,“如果我说一句假话骗你,神明在上,立刻有报应。范家的亲事也曾提过,我本已一口应承,怎奈小女志不可夺,无论如何劝她不听。逼得急了,一定出事。姻缘不谐,白白送了小女一条性命,这怕也是你们所不忍见的。”
“只要你有诚意,我自有办法使令爱顺从。”
“我怎么没有诚意?如果没有诚意,在鼎华的尊翁跟我提亲的当儿,我就可以托词拒绝。”
“好!既然如此,事情就好办了。”汪三笑了,“请王先生回去跟令爱说,我是特地送戴研生从辽东回来成亲的。为了遮人耳目,不能铺张,洞房一宿,明天就带着令爱上路。”
“明天!”
“对了,明天。”汪三说道,“洞房花烛,就在今宵。”
“这,怎么来得及!”
“自然来得及!一切都预备好了,洞房设在对门,新郎官在那里等着。”
这一说,王锡爵恍然大悟,原来是范鼎华要巧取豪夺。心里当然气愤,但事已如此,只要一声决裂,大祸接踵而至。想了又想,只有倒向对方,帮着范鼎华去骗他女儿。
听得老父的话,琴娘又惊又喜,但更多的是疑惑。疑惑一一都由父亲解答了,“流人”在当地官厅中“效力”,原是有这样的规矩的。戴研生因为奉派入关公干,所以能到常熟迎娶,但这是私下行事,所以他不便自己登堂拜见。看起来都说得通,但总觉得事出突兀,令人难信。
“如意!你看,是不是真的戴少爷来了?”
“我不晓得。”如意答道,“不过,照道理说,总要先来见一面。假使说怕人看见,半夜里也可以来。”
“就是这话啰!”
“老爷呢?”如意问道,“老爷有没有见戴少爷?”
“自然见着的。”
“那就不会错了!”如意振振有词地说,“莫非老爷也来骗你?”
“老爷自然不会骗我。不过话好像不大对!”
“老爷怎么说?”
“说几年不见,戴少爷的样子好像变过了。”
“就变过了,大模样总在的。”
“我怕他眼睛不好,受了人的骗。”
这一说,如意也觉得不妥,自告奋勇先去见一见“戴少爷”,以探明究竟。但这话一说出口,却为王锡爵呵斥了一顿,为来为去为的是踪迹要密。传出去说是戴研生私自归娶,便得追问来龙去脉,当年隐匿犯妇的真相,势必至于尽皆抖搂。多年苦心,熬到最后一刻,却以庸人自扰而致咎戾,是无论如何不能甘心的一件事。
听得这样的说法,琴娘除了听凭摆布以外,别无作为————能够破镜重圆,自是梦寐以求的大喜事。无奈这个喜讯像水中月、镜中花,看来虽像,总是捞摸不到,不能令人信为真实!
一直到晚饭以后,悄悄上轿,琴娘才想到一个主意,一颗心定了下来。轿子抬到对门,因为蒙着红罗盖头,不辨是何人家。下了轿由一名伴娘和如意搀扶着,黑地昏天地进了洞房。
从盖头下偷偷打量,家具应有尽有,这未免又逗人生疑。原说是一夕合卺,立刻便要双携出关,然则何必如此铺张?而况以戴研生现在的境遇,也未见得能有力量备办这些家具。照此看来,其中大有蹊跷。
不过,胸中已有成竹,琴娘依然沉着,只等与父亲见了面,再作道理。但是,她失望了,王锡爵送亲到了这里,始终不见人影。叫如意去问,说是:“亲家老爷回府了!”
“如意!”琴娘低声嘱咐,“你跟伴娘去说,请戴少爷先在窗子外面背一背《女贞子歌》,背完了再请进来。”
“什么《女贞子歌》?”范鼎华愕然相问。
“陪嫁的丫头说,当初姑爷作过一首诗,名字就叫《女贞子歌》。”伴娘还当他是正牌的姑爷,所以语气中也显得诧异了,“怎么?姑爷想不起来了?”
“事隔多年,有点想不起了。”范鼎华虚晃一枪,“你跟陪嫁的丫头去说,等下背给新娘子听。”
等伴娘一走,范鼎华立刻找到庆幸大功将成、正在厢房里一面独酌、一面回忆着美珠那副俏模样、其乐陶陶的汪三去问计。
“你看有这样的事!”说完经过,范鼎华气急败坏地说,“显而易见的,她已经起了疑心,而且心还在姓戴的那小子身上。这件事一定不成功了!煮熟的鸭子又飞走了,我实在不甘心!”
“飞到哪里去?我看是插翅难飞。你不要急,我来想办法,先喝杯喜酒。”
“什么喜酒!”范鼎华粗暴地将杯子一推,“哪里还有心思吃酒?我可把话说在前面,事情不成,你不用想一文钱的好处!”
汪三不响,喝完一杯酒,慢吞吞地说:“本来是预备暗度陈仓,现在只好明修栈道了。你要知道,暗也罢、明也罢,只要生米煮成熟饭,自然天下太平。不过,我只能替你出主意、打接应,‘上阵’我可不便效劳。”
范鼎华本来也有蛮干的意思,所以一听汪三的话,毫不犹豫地同意。于是汪三悄悄打发了伴娘,又叮嘱范家的老仆,管自闭门睡觉,如果听得什么声响,不必出来探视。
安排已定,范鼎华连喝了三大杯酒。酒壮色胆,直到洞房,一推门便闯了进去。
如意定睛一看,大惊之下,失声喊道:“表少爷,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