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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子”老高,十天工夫赶到江宁,比兵部的驿差还快。赶到江宁城里,累得气喘不止,但不敢落店休息,问明查百万的住处,拍马就走。
查百万过六十整寿生日,唱三天戏。这天是正日,贺客盈门,正周旋不暇的当儿,管家赶进来报告说:“京里有报喜的来了。”
“京里报喜?”查百万大为诧异,“报什么喜?”
“老爷请听!”
大门外矮子老高,扯开“正宫调”的嗓子喊道:“捷报————”
一路喊,一路大踏步走上寿堂。屈一足跪下,展开一张四尺长、一尺宽的梅红笺,上面写的是:
捷报
贵府姑少爷陈銮应本科会试高中第五名进士
报喜人高升
“查老爷!恭喜,恭喜。双喜临门,既富且贵了!”矮子老高磕个头说,“小人叨贵府姑少爷的光,讨杯寿酒吃!”
“好,好!吃酒,吃酒!”
“还要请老爷放赏。”
“好,好!放赏,放赏!”
一句话不曾完,只见查百万脸色惨白,摇摇欲倒。贺客无不大惊失色,还不曾开口相问,查百万悄无声息地栽倒在猩红地毯上,寿堂上顿时大乱。
外面乱,里面也在乱。查百万的爱女湘纹放声大哭:“苦命啊————”
湘纹是见过陈銮的,当然,那是屏风后面的悄悄窥探————五年之前,查百万亲自选定东床,喜讯传到深闺,少不得有中表姊妹和丫头们起哄,怂恿湘纹趁陈銮拜见“岳母”时,去看一看未来的姑爷。她也自然有一番做作,而终于在女伴强拖硬拉之下,半推半就地在大理石屏风后面偷望了一眼。就这一眼,陈銮的影子已印入心版,时隐时现。花前月下,悄无人时,那个挺拔儒雅的影子倏然浮起,不知给她带来了几许闲愁。尤其是在不经意时获知陈銮的境遇,一寸芳心终夜动荡,而再也想不到会演变成当筵退婚这么一个结局!消息初传,背人垂泪。丫头们常常会在清晨为她理床时,发觉枕头是湿透了的。
如今是再也不能掩饰自己的心情了!倘若当时“不顾羞耻”,哪怕以死要挟,非陈銮不嫁,事情还可以挽回;如今寒士吐气,青云直上,若说重修旧好,即令陈銮愿收覆水,旁人总当自己想嫁的不是陈銮,而是一名新科进士,心迹难明,又有什么脸进陈家的门?
一念之差,悔恨莫及,很快就恹恹成病了。
四月二十一日殿试,新进士一大早到达宫门,听礼部仪制司官员唱名,名次单数从左掖门进,双数由右掖门进,在太和殿前排班。只见王公大臣,已经各具朝服,肃立候驾。不久,作乐鸣鞭,皇帝升座;鸣赞官赞礼,三跪九叩已毕,体仁阁大学士曹振镛从预设在殿东的黄案上,取了密封的试题,捧交给跪在正中的礼部尚书黄钺————殿试的题目是“策问”,以皇帝的语气发问,经史时务,无所不包。应试的人逐条答复,照例用“臣对臣闻”开头,而以“臣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作结。这就是“金殿对策”。
但是文章做得好,并不是太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字要写得好。殿试的卷子称为大卷子,用宣纸精制,红线直行,并无横格,而善写大卷子的,能写得匀整划一,仿佛有横格一样。字要“黑大光圆”,笔画须合乎制式,称为“馆阁体”。陈銮在大卷子上颇有功夫,写完交卷,自己相当得意。
卷子自然先派大臣看,因为是皇帝“临轩策士”,所以看卷子的大臣,不能称为“主考”,也不能称为“阅卷大臣”,叫作“读卷大臣”,定例是八员。这八人在二十四日那天,齐集文华殿读卷,看中了便在弥封的卷子上加个圈,所以有八圈的卷子必是上选。
这次上选的卷子一共十本,由八大臣公定以后,进呈皇帝钦定名次。有时依原来的次序,有时特加拔擢,第一本不一定就是状元,不过这样的情形不多。
这一年就是依读卷大臣所定的次序,皇帝临御保和殿,看了进呈的十本卷子。拆阅弥封,第一本居然就是陈继昌的,他也成为乾隆四十六年辛丑科苏州钱棨“连中三元”以来,无独有偶的第二人。
于是以曹振镛为首的读卷大臣一齐行礼相贺,说是“熙朝盛事”。皇帝也很高兴,再叫拆第二本,也就是一甲第二名,这在三鼎甲中,称为“榜眼”。榜眼是浙江杭州人,名叫许乃普,他家弟兄中,已经出过四个进士,加上许乃普就是“五子登科”,又成为科举中难得的一个名目,皇帝越发高兴。
拆开第三本,署名是陈銮,皇帝看他的履历,年龄二十三。“这也难得!”他问,“不知道这陈銮仪表怎么样?”
礼部尚书黄钺是这一年会试的总裁,见过陈銮,当即回奏:“陈銮仪表俊雅,臣为圣主得人恭贺。”
“这才好!”皇帝笑道,“年长貌陋的当探花郎,就煞风景了。”这是出自唐朝的故事,新进士中公推年轻俊美的同榜一人,遍探长安名园,何处花枝最盛便作为游宴之地。因此,一甲三名的“探花”,必得中了陈銮这样的人,才算名实相符。
因为有“连中三元”“五子登科”等难能可贵的名目,所以这一榜的人物特别为人注目,但陈銮的故事,却并不为人所知,报喜的仍旧报到江宁。查百万笑在脸上,苦在心里。湘纹那里自然也瞒不住,从丫头嘴里得知“喜讯”,病势越发沉重了。
7
照例,状元授职为修撰,榜眼、探花为编修,都在翰林院供职。陈銮是靠小红相赠用缝在那套“宁绸夹袄”里的金叶子,兑换了四百多两银子,才能回乡应试,中举以后再进京赶考。在家时就跟老母说好了的,如果有一天得意,要娶小红为妻,此时是酬愿心的时候了。
然而好梦一时难圆,第一是刚刚到任,不能请假;其次,就算能请假,这笔为小红脱籍办喜事的费用尚无着落。所以在家书报喜以外,特为写一封信给小红,信中自然是踌躇满志,得意非凡,表示不负小红所望,同时他亦必如李靖与红拂的故事,“非卿不娶”,但眼前却还有困难,叮嘱小红等他三年。因为后年壬午又是乡试之年,照规矩,这一科的三鼎甲一定都会放出去当副主考,一趟“试差”下来,总有千把两银子的收入,如果运气好,放到广东、四川等地,更为肥美,那时就可以请假回籍迎娶了。
小红得到喜信,自然高兴得终宵不寐。但是除了假母、莺儿,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他要明媒正娶,是他的良心,不过,你们倒替他想想,从我们门户人家里,娶个正堂夫人回去,像话吗?”
“那也没有什么不像话。”假母答道,“唐朝就有这样的故事。”
那是指李娃封为“汧国夫人”的传奇,小红当然知道。“话不是这么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我要替他着想,如果一说出去沸沸扬扬当笑话讲,岂不是害了他的官声?”小红又说,“做官的人私德有亏,御史老爷是可以参的。不明内情的人说他荒唐,不顾朝廷的体面,娶门户人家出身的为妻,那岂不是害了他?”
“害了新贵人,就是害了姑娘自己。”
“莺儿这话说得对!”小红大为点头,“得意不可忘形,我想,只有悄悄儿卸了‘牌子’,寻个清静地方,安安稳稳等他三年。”
“随你,随你!”假母是忠厚人,“我也搬开钓鱼巷。不管他肯不肯认我当丈母娘,我总不能再干这一行,坍他的台。”
于是小红的假母托词厌向风尘中讨生活,结束门户,带着小红、莺儿,搬到苏州去住。同时写信告诉了陈銮,说是杜门谢客,专等花轿。信中又说,还有些积蓄,办喜事也够了,只要能够请假,盼他早为她定下名分。
8
“连中三元”“五子登科”的瑞兆,对皇帝来说,并不能替他带来好运,就在这年七月二十五日,因为中风在热河行宫暴崩。
事起仓促,找不到储藏嗣君御名的“金匮”————清朝从雍正夺嫡以后,虽保持着东宫僚属的“詹事府”,却已不立东宫,继位之君由皇帝事先慎重选定,亲笔书名,藏入一个等于金匮玉匣的盒子中,严密封固,置在乾清宫“正大光明”这块匾额后面。皇帝崩在行在,而“金匮”则在京师,专差去取却不曾找到,最后是在一个小太监身上发现的,打开来一看,是传位皇二子旻宁。同时已成为皇太后的钮祜禄氏,亦特遣侍卫到行在传宣懿旨,说大行皇帝生前曾口传密谕:皇二子仁孝恭俭,将来当继大位。于是皇二子嗣位,定年号为“道光”。
新君嗣位,照定制必开恩科,即道光元年辛巳乡试,而陈銮不曾奉派为考官。下一年壬午乡试本科,他奉派为浙江的副主考。恩命下达当天,陈銮派了一个在京里所用、极其干练的长班孙贵,拿着他的信,专程赶到苏州去见小红,说是奉派主试浙江,皇命在身,关防严密,不能顺道相访。试差完毕,回京复命时,决定在苏州逗留一天,聊倾相思。
哪知孙贵中道迎候,带来了一个令人惊忧而奇怪的消息:小红不在苏州了,迁到什么地方无人知道。
“这就不可解了!”陈銮忧心忡忡地说,“就要搬家,也该告诉我啊!”
“说不定是错过了。”孙贵这样说,“搬得不多几时,写信到京里。老爷出京了,自然不晓得。”
“这话不错!”陈銮略微放了些心,赶紧写信回京————他住在湖广会馆,托会馆的执事查问,如有苏州的来信,请他赶紧加封交驿差递到浙江巡抚衙门转交。
真正令人不安的消息到了。湖广会馆回信,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什么苏州的信;如果有,不必嘱咐,就会转递。会馆这种事办得多了,绝无差错。
为此,陈銮在闱中心神不定,度日如年,好不容易出了闱,跟正主考、工部侍郎顾皋商量,打算亲自到苏州去一趟。顾皋同情他的遭遇,答应了他。
“老爷!”就在他摒挡行李,将要上船时,孙贵来报,“有位胡老爷来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