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过名帖一看,是胡应山。陈銮记起前恨,当时就放下脸来说:“挡驾!他来干什么?”
“特来道贺!”胡应山已经用很丰厚的一个“门包”买通了司阍,擅自跟了进来,此时在门外应声,同时笑容满面地踏了进来,连连拱手,“老世侄成了贵人,只怕不肯认我了。”
这话说得不中听,但也就因为这一说,陈銮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很勉强地答了声:“胡老伯远道见顾,有何赐教?”
“我来替老世侄作伐。不,”胡应山马上又摇着手说,“实在是‘请期’。”
“请期,什么期?”
“自然是洞房花烛的佳期。”
陈銮大为诧异,因为他隐约听说,湘纹抑郁致疾,以致不治。如今胡应山怎又来“请期”?不过这话不便细问,也无须细问。他又冷冷答道:“胡老伯,此事万难从命。当日筵前,一刀两断,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也难怪你,老世侄!当时你总看得出来,我着实替你生气。事后你岳父受了你岳母的埋怨,长吁短叹,悔恨无穷,说坏了他与令尊的交情。至于湘纹小姐,”胡应山合掌当胸,“天在上头,说话要凭良心,知道了这个消息,寻死觅活,几乎一命呜呼!你岳父、岳母答应她重申前约,才把她劝下来,早就在佛前设誓,非陈芝楣不嫁!老世侄,你怎么说?”
这番话说得陈銮心里七上八下,意绪如麻。查百万势利眼,岳母是好的,湘纹有此表示,更为可感。但细想一想又觉得不对。“那么!”他问,“这话为什么不早说?”
“这又是你岳父的主意,说借此激励你发愤成名,反正湘纹小姐等在那里,不怕姻缘不谐。”
“这又不对了!在我成进士那时,为何不说?”
“这也是你岳父的主意,说此时芝楣余憾在心,碰了钉子倒不好。反正办嫁妆也得预备两三年,不如等日子长了,你心里的气也消了,一说即成。”
“哼!”陈銮鼻子里哼了一下,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
“老世侄!”胡应山又说,“如今试差已毕,回京复了命,请假回籍,省亲完婚,到家总在腊月底,佳期定在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如何?”
“胡老伯,实在不能从命。说实话吧,家母已经替我另外定下一门亲了!”
“另外定下亲了?”胡应山吃惊地道,“是哪一家?”
是江宁钓鱼巷里的门户人家,这话怎么说得出口?他只好含含糊糊地答道:“姓李。”
胡应山紧皱着眉,想了一下,忽然眉目舒展地说:“这也不要紧!府上的情形我知道,三房合一子,就娶三房正室也不要紧,兼祧原有这个规矩。”
“那————”陈銮不便说是不忍负小红,只推到母命上,“那得家母允许了才行!”
“好!”胡应山很有把握地说,“一言为定。”
等胡应山一走,陈銮的心思越发乱了,怀着恩怨纠结不知如何清理的烦恼,悄然到了苏州,带着孙贵微服相访,只见小红杜门谢客之处,秋阳满院,人影杳然。在附近托问了好几家人家,都说这李家很怪,平时不与邻居往来,所以是什么时候迁走,迁到什么地方,一概不知。
万般无奈,陈銮只有去拜访苏州知府,约略道明来意,说是访如此一个旧识,请代为派人查访。官场最重科名,京里的名翰林这样委托,苏州知府答应一定尽力。于是陈銮抱着无穷的希望,与顾皋会齐了,一起沿着运河北上复命。
到京不久,接着便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仍旧是胡应山。
“老世侄,我为你千里奔波,做媒做到这样子,凭良心,是至矣尽矣了!喏,”他递过一封信来,“不辱所命!如今看老世侄还有什么推托。”
接到手里,一看信封,就辨出是他母亲的亲笔。信里说,查家原是旧交,两代交情,这门亲事,还是该做。好在他是兼祧,先娶湘纹,后娶小红,彼此姊妹相称,亦属无妨。同时又叫子早日请假回里,以慰亲心。
母命难违,至少没有再峻拒的道理。有许多话要跟母亲当面说,无论如何先请省亲假,总是不错的。因此,他这样答复胡应山:“且待我面禀了家母,专函奉复。”
“好!好!”胡应山说,“一开了年,我到府贺节,面领回话。”
母命难违,陈銮再也找不出托词来拒绝查家的亲事。但一则小红的恩情铭心刻骨;再则对查百万的余憾犹在,所以提出了这样的条件:第一,将来小红进门,湘纹须尊称她“姊姊”;第二,诰封先赠小红,次赠湘纹。这一来,名为兼祧,略同嫡庶,对湘纹来说是委屈的。可是“大冰”胡应山居然替女家允承了下来。
吉期定在开春三月三,一过花朝,查百万由水路自江宁发女儿的嫁妆,这件嫁妆值十万两银子,辘轳连江,鼓棹上驶,以查百万的财力,居然请准了两淮盐运使,特派抓盐枭的缉私营护送。陪嫁的除了妙年美婢以外,还有个干瘪老头子,徽州人,是一名朝奉。查百万送了女婿一爿典当。
然而在陈銮看,这些远不如小红那四百多两银子来得贵重!小红到底哪里去了呢?如果她知道将临的佳期————为查家看不起的陈銮,仍旧娶了查家的女儿,会不会笑他没志气?或者不明内情,只当自己如鼓词上所描写的陈世美、王魁之流,忘恩负义,因而一气寻了短见?
不会的!倘或小红有此想法,一定会出头理论,本来就定了嫁娶之约,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嫁陈銮,除非————
陈銮惊出一身冷汗,一颗心七上八下,动荡得久久不停。实在事太蹊跷,小红和她的假母,必是遭遇了不测之祸,被劫持幽闭着无法出头;也可能委蜕黄土,今生今世再无见面之日。
越想越不安,越想越伤心————世间有婚期将至,因为舍不得爹娘,人前背后哭哭啼啼的新娘子,而如今有了个淌眼泪的新郎官!
“是你!”用秤杆挑开红罗盖头的陈銮,不知自己是眼花还是在梦中,真有不知斯世何世的感觉。
是小红!那也可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一个新娘子,什么垂头不语羞涩,恍如不知不闻?这个新娘子却盈盈含笑,轩眉扬脸,而且伸出一只手来,要新郎官为她握着,然后问出一句很奇特的话来,“大爷,你知道我姓什么?”
“你?不是姓李?”
“不是!”小红答道,“从前姓李,现在姓查!”
“对!你姓查。不然怎么会是坐了查家的花轿来!”陈銮取下帽子,搔搔头皮说,“可是你怎么会姓了查呢?”
“说来话长,你先宽了衣。”小红回身喊道,“莺儿!”
从套房中翩然现身的莺儿,轻倩地笑着:“大爷!不,姑爷,新姑爷!”她跪了下去:“莺儿给新姑爷磕头,贺喜,讨赏!”
“有赏,有赏,这不在话下。”陈銮拉着莺儿,情急地说,“好妹妹,你们主仆俩不要捉弄我了,快说给我听吧!可知道我找得你们好苦?”
“眼前不在这里?”莺儿指着小红说,“再也逃不了的,有话不会在鸳鸯枕上好好去说?”
说着先替陈銮宽去袍褂,服侍小红卸妆,然后为新夫妇铺好了床,悄悄从新房中退了出去。小红嫣然一笑,扣上屈戌,双双入帐。
鸳鸯枕上,款款密语,才知道当陈銮发觉小红家人去楼空,焦急得不知何以为计之际,小红正安安稳稳住在湘纹的香闺中,做查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是查家门下哪个高明的食客,访闻得有小红赠金于穷途末路的陈銮的这段义行,以及她杜门待嫁、隐身苏州的芳踪,因而献议,由查百万收为螟蛉,作为湘纹的替身,依旧归嫁陈銮。
“我想这样也很好,”小红说道,“爹爹无女而有女,也保全了府上与查家的两代交情。我呢,总算托足高门,勉强可说,不辱没你探花郎的身份,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妙,妙!”陈銮感动异常,“设此谋者,不亚于陈平的‘奇计’!就是一样不好,何以不先告诉我?”
“这为了遮人耳目,爹爹不愿人家知道我原来的身份,接我回家时,做得极其秘密————江宁都知道查百万嫁的是亲生爱女,不晓得是李代桃僵的查湘红。”
“查湘红?”陈銮笑道,“这一段就像跟湘纹是同胞姊妹了。”
“但愿你这么想!”小红又说,“湘纹姊姊为你抑郁而亡,你也须念着她才好!”
“自然!生死情谊,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这一夜细诉悲欢离合,小红贪听他闱中得意,金殿传胪,不觉东方既白。花烛良宵,竟成虚度!然而这不是什么憾事,地久天长,多的是蜜样的岁月,何争此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