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金陵城东的巾帼工坊门前已挤满了人。
女工们天不亮就来了,粗布衣裳浆洗得发硬,指甲缝里还留着昨日染布的靛蓝,可每个人的眼睛都亮得像新磨的铜镜。
今天是她们第一次领分红的日子。
朱幼薇站在红漆账台前,手里捧着厚厚的《绩效簿》,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间游走。
陈寒站在一旁,手里捏着一叠崭新的宝钞,每一张都盖着工部大印,在晨光下泛着微微的银光。
“刘嬷嬷!”朱幼薇清亮的声音穿透人群。
白发斑驳的刘嬷嬷攥着衣角,颤巍巍地走上前。
她织的“券青布”比旁人厚实三成,又带着几个新来的姑娘熬了三个通宵赶制北疆军需的棉甲,绩效评了上等。朱幼薇指尖在簿上一划:“十二贯整!”
刘嬷嬷愣在原地,嘴唇哆嗦着,直到陈寒把那串沉甸甸的宝钞塞进她手里,铜钱碰撞的脆响才让她如梦初醒。
她突然蹲在地上,粗糙的手指死死攥着钱串子,嚎啕大哭:“三十年前我男人战死,抚恤银被克扣得只剩三贯……如今倒能养活三个孙儿了!”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染缸边的小桃被几个女工推上前时,鞋尖都在打颤。
她织的松江布比旁人多染出两成“券青色”,又带着姑娘们连夜赶工,朱幼薇特意批了十五贯的赏银。
当那串沉甸甸的宝钞放到她的手上时,这个曾被卖进织坊的丫头突然转身抱住纺车,泪水把机杼上的“314”刻痕都泡发了亮:“爹娘若知道我能挣出赎身钱……”
工坊角落突然传来“咚”的闷响。
北疆来的高个女子阿鲁台正用额头抵着青砖地,面前排开十贯整钞……恰是她亡夫当年战死时的抚恤数目。
朱幼薇刚要扶,却见她突然扯开领口露出狰狞箭疤:“那些官老爷说寡妇不值这个价!可今日……”
话未说完,宝钞已被泪水浸透半边。
对街酒楼上,礼部郑清卓的茶盏捏得咯咯响。
他亲眼看见瘸腿的张嫂领了十一贯,那钱串子竟比自己的官俸还多出三成;
更刺眼的是染坊哑女阿菊,捧着钱串子朝皇宫方向磕头,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她织的防霉棉布被光禄寺全数收购,足足分了十三贯。
“反了!织布娘子的分红竟比照五品官俸!”郑清卓的怒吼惊飞檐下麻雀。
楼下却突然爆出更大的喧哗……原是小桃把分到的铜钱全撒进了秦淮河,在众人惊呼中笑得像铃铛:“当初被卖作织奴就是在这码头!今日我要看着它们沉底,往后挣的才是清清白白的钱!”
河面浮光跃金,映得工坊门前《巾帼义塾》的匾额灿若朝阳。
陈寒忽然指向西角门:原是被克扣抚恤银的遗孀们,正把宝钞塞进写有“物理院助学”的功德箱。
最瘦弱的周娘子边哭边笑:“当年若有这等学堂,我儿也不至于为认字去当铺做学徒……”
暮色染红屋檐时,工坊后院传来蒸汽机的轰鸣。
朱允熥望着女工们用分红买来的新纺机,对朱高炽笑道:“二哥瞧见没?刘嬷嬷方才偷偷问,下回分红能不能要代金券?说是宝钞太招眼,她要把钱缝在给孙儿的棉袄夹层里。”
月光爬上柳梢,分红账册最后一页被风掀起:总计发放九百八十贯,最少的也有十贯整。
河畔卖花姑娘的篮子里,静静躺着张盖有巾帼工坊印鉴的宝钞,面额恰是一两二钱,在灯下泛着和女工们泪光相似的银辉。
暮鼓声从玄武门方向传来时,巾帼工坊门前的青石板上还散落着几枚铜钱。
卖炊饼的王老汉蹲在墙角,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地上那枚被踩进泥里的“洪武通宝”,嘴里嘟囔着:“俺家婆娘要是会织布”
“得了吧!”隔壁肉铺的赵屠户把砍骨刀往案板上一剁,“昨儿个你还说女子就该在家奶孩子!”
刀锋映着晚霞,照出他脸上那道被媳妇抓出的血痕……今早他婆娘听说工坊分红的事,拎着擀面杖非要来报名。
三山街的茶摊前,几个穿长衫的读书人正争得面红耳赤。
“荒唐!”蓄着山羊胡的老学究把茶盏重重一放,“《女诫》有云"正色端操,以事夫主",这般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茶水溅在洗得发白的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痕迹。
对面年轻些的秀才却笑出声:“周夫子,您家闺女昨儿不是偷偷来问入学的事?”他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画了个“7”,“听说光禄寺收购的"券青布",三成都是她染的。”
老学究顿时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