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焕的鸠杖突然重重杵地。他抢过算草纸对着阳光细看,老花眼里映出无数交错的线条——那分明是张微缩的《代金券流通图》,每条脉络都标注着古怪的数字。
“这不是织布!”老头儿嘶声喊道,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这是要织一张天罗地网啊!”
茶楼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众人惊慌四顾,却发现是河对岸的工坊正在试验新式蒸汽机,震波顺着石板路传来,连梁上的积尘都簌簌落下。
周汝成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他盯着掌心茶渍晕开的轨迹,恍惚看见那些阿拉伯数字正顺着血管爬向心脏。窗外飘来的诵读声越来越响,竟压过了更夫的梆子。
“诸位”徐明德的声音突然苍老了十岁,“你们可曾想过,为何偏偏是织女先学会这些?”他指向窗外飘过的代金券废料,纸片在风中翻飞如蝶,“因为她们的手”话未说完,喉头突然涌上腥甜。
郑清卓呆望着自己袖口的水痕。那些被他反复描摹的“7”字正在晨光中扭曲变形,渐渐化作纺车的轮廓。他忽然想起昨日在户部值房,那个戴蓝头巾的女工只用半刻钟,就核完了他们三天都算不清的账目。
“来不及了”张文焕的鸠杖在地上划出深深的刻痕。老头儿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河面无数载着算式的荷花灯,它们正顺着水流漂向更远的州府。
茶楼外突然爆发出欢呼。众人扑到窗前,只见巾帼工坊门前竖起块巨大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今日的纱锭产量——“1534匹”,阿拉伯数字在阳光下红得刺目。
更可怕的是,牌坊下站着个总角小童,正用炭笔在青砖地上验算明日要用的染剂配比。那孩子抬头时,额发间露出的眼睛亮得惊人,手里还攥着半块代金券折的纸船。
郑清卓的官帽不知何时歪了。他望着对岸工坊烟囱投下的阴影,那黑影正缓缓蚕食着三山街的石板路,如同一张正在收紧的网。
“回府”老侍郎突然嘶声道,转身时带翻了整张案几。茶汤泼在算草纸上,墨迹晕染开来,竟隐约显出个巨大的“∞”符号。
众人作鸟兽散时,谁也没注意柜台后头的掌柜。
那精瘦老头儿正用女工教的法子拨弄算盘,铜制珠子碰撞的声响里,夹杂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变天喽”
河风突然转了方向,将工坊的烟雾全吹向茶楼。
在浓雾笼罩的刹那,隐约可见无数道算式正顺着窗棂爬进雅间,如同无数细小的金梭,悄悄织就新时代的纹理。
……
秦淮河畔的喧嚣还未散尽,巾帼工坊的女工们却已无暇理会那些闲言碎语。第二个月的分红日子到了,工坊内外的热闹远胜过河上的风波。
一大早,工坊的院子里便挤满了人。刘嬷嬷站在台阶上,手里捧着一本崭新的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阿拉伯数字,每一笔都算得清清楚楚。小桃踮着脚尖,从人群里探出头来,手里攥着个布袋子,眼睛亮晶晶的。“嬷嬷,这次能分多少?”她声音脆生生的,引得周围几个年轻女工也跟着笑起来。
“急什么?”刘嬷嬷故意板着脸,可嘴角的笑意藏不住,“等会儿一个个来,谁也别想多拿!”
院子里哄笑一片,有人打趣道:“嬷嬷,您可别学那些户部老爷,把咱们的辛苦钱吞了!”
“呸!”刘嬷嬷啐了一口,笑骂道,“咱们工坊的账,每一文钱都明明白白,谁敢动手脚,老娘第一个撕了他的簿子!”
笑声更大了。
朱幼薇从里屋走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女工,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木箱。箱子一落地,所有人的目光都黏了上去。朱幼薇轻轻拍了拍箱盖,笑道:“这个月的分红,按劳分配,一分不少。”
箱盖掀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一叠叠崭新的宝钞。女工们顿时沸腾了,有人忍不住伸手去摸,又赶紧缩回来,生怕弄皱了。
“真的……真的能拿钱?”一个瘦小的妇人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是北疆来的遗孀,从前连饭都吃不饱,哪敢想自己还能挣到银钱?
“当然能!”小桃一把拉住她的手,笑嘻嘻道,“咱们工坊可不兴骗人,该多少就是多少!”
刘嬷嬷开始念名字,每叫到一个,那人便上前领钱。有人捧着宝钞,手直发抖;有人当场就红了眼眶,低声啜泣;还有几个年轻的,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商量着要买什么——是扯块新布做衣裳,还是给家里添点油盐。
院子里热闹得像过年。
对街的酒楼二楼,几个礼部官员正冷眼瞧着这一幕。郑清卓捏着茶盏,指节发白。“荒唐!”他低声道,“女子抛头露面已是逾矩,如今竟还堂而皇之分银钱?成何体统!”
一旁的通政使徐琏却眯了眯眼,没接话。他盯着工坊里那些女工的笑脸,心里莫名有些动摇。这些妇人……似乎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郑大人何必动怒?”另一名官员干笑两声,“不过是些小钱,掀不起什么风浪。”
“小钱?”郑清卓冷笑,“你可知她们这一个月织的锦缎,光禄寺包销了多少?再这样下去,怕是要骑到男人头上了!”
正说着,工坊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原来是小桃领了钱,兴奋得原地蹦了两下,宝钞举得高高的,阳光下泛着崭新的光泽。“我要给阿娘买药!”她大声宣布,周围的女工纷纷笑着应和。
郑清卓的脸色更难看了。
而此时,工坊后院,几个女工正围着一台新制的蒸汽机忙碌。锅炉咕嘟咕嘟冒着白气,齿轮缓缓转动,带动织机的梭子来回飞驰。北疆来的那个妇人小心翼翼摸了摸机器,喃喃道:“这东西……真能省下一半人力?”
“何止一半?”负责调试的女工擦了把汗,笑道,“等完全弄好了,咱们的活儿还能再轻省些!”
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朱允熥带着几个物理院的学子闯了进来,手里还捧着几卷图纸。“快!试试这个新齿轮!”他兴冲冲道,“刚改的,转速能再提三成!”
女工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帮着调试。蒸汽机的轰鸣声中,没人注意到,街对面茶楼的窗边,郑清卓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变天了……”他咬着牙,却不知是在说蒸汽机,还是在说那些拿着分红、笑得肆无忌惮的女子。
而此刻,秦淮河上,一艘小船悠悠漂过。船头的卖花姑娘哼着小曲,手里捏着一张巾帼工坊发的宝钞,阳光下,那上面的数字清晰可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