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的声音,在景瑜的耳边,逐渐模糊起来,景瑜听不见他在讲什么,他眯起了眼,青禾的背影在烛光里高大起来,他透过那高大强壮的背影,看见了龙袍的瑟缩。
这是永兴帝青戟的龙袍,它被暗一挂在了普通的衣架上,上面的料子,已经破烂不堪。
它曾是宫中绣娘手中的得意之作,曾跟随着一位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在万众瞩目下,离开繁华无限的帝都,征战远方;
它也曾接受过万千臣民的叩拜;
甚至见证了一座千年古城的兴衰荣辱;
它也曾在边关冷月里,一次又一次浸染在不甘的血与泪中,备受煎熬。
它渴望回家,渴望回到那个梦里都是重楼宫阙的地方,可是,多年以后,当它流浪归来,却已经弄丢了它最尊贵的主人。
青戟该死,这是所有蒙城人心照不宣的共识。
五年来,蒙城边军从每一个北胡活口中,拼凑着当年汶水兵败的真相。
他们在支离破碎的口供中,觉察到,汶水兵败之时,大岚军中出了内奸。
所有的证据都在暗示,这个内奸与青戟脱不了干系,景轩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二十万将士身殒,更与青戟脱不了干系,但张子仇杀他,是为复仇;景瑜杀他,却是为安国。
青戟不死,青禾的政权,就永远不能安稳,政权不安,国无宁日。
景瑜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六年前,景瑜扶植了青禾,是形势所迫,更是他的选择。
他选了青禾,把青禾推上皇位,青戟就必须死。
如果有朝一日,青戟活着回来,在宫中,他有太后支持,在朝中,他有割舍不断的联系。那么,大岚朝的庙堂,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为了国泰民安,景瑜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青戟必须死,但景瑜没有时间了。
燃了一宿的炭火,熄灭了大半,屋子冷了下来,景瑜靠在软垫里,他的身子也跟着发凉。
景瑜能感觉到,他的生机在流逝,他等不到青戟的死讯了。
室外,初阳已经冲破地平线,升了起来。但无数黄沙化作点点尘埃,散漫在蒙城的上空,蒙城依旧不见朝阳。
室内依旧昏暗,烛火未息,残龙的倒影,有气无力的趴在发黄的地面上,萎缩颤抖。
暗一回来,他给桌上换了热茶,“回主子,那人属下亲自看过了,二十出头的年纪,形貌上有北胡人的特点,高鼻深眼,身形健硕,被一路拖了回来,只剩下一口气了。”
青禾还在打量那件龙袍,声音从背面传来,低沉有力,“听说他会训狼!”
暗一颔首,“是,那些狼是他招来的。”
青禾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狼是野物,不好找,寻一些狗来吧!饿上几天,帮咱们把他身上那些北胡痕迹都抹去吧!”
抹去?暗一心思一转,便明白皇帝的用意,他面无表情的答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还有,”青禾沉吟道,“再准备一副贵重料子的厚棺……”
暗一听到棺材这两个字,心下发紧,刚刚那张将军伤势看着吓人,但没有伤及肺腑,怕是用不上,难道这棺材是准备给家主的?想到此,他心惊胆战的看向景瑜。
青禾背对着他,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他这一眼,却被景瑜逮了个正着。
景瑜眸光微转,转瞬便明白了青禾的用意,他笑了,散漫得紧,
从容道,“别怕,不是给我用的,按皇室的规矩置办。”
暗一慌忙收回眼神,生怕被青禾看到,闪身到门口,道了声,“属下这就去办。”便出了内室。
青禾也觉察到室内凉了下来,他踱到炭盆边,拿过铁夹,向盆里加了些炭,拨着火,等炭燃了,才走到景瑜身前,缓缓张开双臂,把人拥入怀中,轻声道,
“既然皇兄弃了这身龙袍,便也弃了太上皇这个身份,现在,只要将太上皇身死这个消息传出去,哪怕他日皇兄真的回来,回来的,也只是个人罢了!”
身份才是青戟最大的价值,他在位时间短,又没有显眼的政绩,他最忠实的拥护者,都死在了汶水,现在再抹杀掉他的身份,即使有一天,他再度回京,也不过是个无名之人,永远回不了庙堂了。
青禾这一招,实实在在的断了青戟的帝王之路。
不过,青禾还是心软,舍不得对自己的亲兄长,赶尽杀绝。
虽然断了他的帝王路,却也留了他的性命,愿不愿意放过他,就看景瑜的了。
景瑜看破不说破,他眸光潋滟,随意道,“要让天下人相信,太上皇薨了,怕是不易,陛下可想好对策?”
青禾见景瑜给他留了余地,没有反对他的提议,愈加温柔道,“那就要辛苦一下总督了,请总督亲自率领蒙城边军,全军缟素,扶棺归京,这样的排场,可会人尽皆知?”
景瑜的笑,散漫在虚空里,全军缟素归京,这样一来,不仅太上皇薨了,天下皆知,连他也要跟着回京了,景瑜感慨道,“我的小陛下,还真是长大了。”
青禾收紧了手臂,眸光发亮,压低了声线,在景瑜耳边道,“哪里大了?”
景瑜被他这猝不及防的调笑,弄的身子一紧,他侧头回望青禾,鼻尖儿贴着鼻尖儿,眼角眉梢里,都是邀请。
青禾微微勾唇,轻巧的啄了一下他的脸颊,柔声道,“天儿还早,熬了一宿,乏了吧?你再睡会儿吧。”
说罢,起身下榻,拉过被子,把景瑜严严实实的裹好后,独自走到桌案边,处理起这几日送来的奏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