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能在浓烟和蹄铐抓到我之前扑出去,也许能用牙齿直接咬断真血的喉咙。
真血扶了扶眼镜,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不错,今天你头脑很清醒,值得奖励,”说着他翻开文件,“你已经在这儿待好几个月了,难得见你这么清醒。你这阵子表现挺好的,看来疗效很不错。还在有‘废土’的幻觉吗?”
“没有了,我没去过那种地方。”我轻声答道。当然啦,我更不知道这儿是哪儿。全息影像?某种效果很好的幻觉法术?模拟机器?难道说我被先驱者抓到了某种设施里……但这说不通啊?我只记得我撞到了一队先驱者,那时还下着雨,再然后就到这儿了。肯定是他们对我施了什么术,只有这样说得通……
要不然就是我疯到爹妈都不认了,但我真不敢那样想,谁会希望自己是个疯子啊。
“对了,”真血轻声答道,一页页翻着文件,“小鱼,结合你之前遇上的事儿,得说你的病例很特殊。你的母亲很出名,是喙灵顿卫兵队的一名领袖。父亲过世后,你母亲先是再婚,之后又离了婚,”真血往后翻了几页,“意外发生前,你本来是卫兵队的实习生。这点我们先说这么多。”他语气平静,但吐字很快。浓烟突然把蹄子搭到我肩上,吓得我一机灵。“意外之后,你就被送来了我们这儿,一直说自己出生在什么避难厩里……被什么怪物袭击追杀……毁了自己的家……然后就在一个叫‘废土’的地方游历,说那儿发生过什么天灾。”
“差不多吧。”我嘟囔道。
“我总结了几个重点……”真血把三张纸浮到身前。“你说小马国政府最高管理层设立了一个叫做‘部联办’的机构,而且他们还在策划什么阴谋。你又说有种会吞噬灵魂的陨铁,说喙城中央躲着什么邪恶生物。你被废土的多股势力悬赏,没一天能睡安稳觉。你还说你交了很多朋友,比如晨辉,p-21,狂暴……有几个成了和你一起游历废土的同伴。噢,你还说我是个僵尸。”他笑了一声,把纸张放了下来。“我还真不介意当个僵尸。”
“我觉得也是。”我答道,本能地用力挣了挣身上的束具。
他叹了口气,合起双蹄。“你被送进来之后,大家都说你是欢角岭庭园最不安分的病人。一次又一次想着逃跑,一次又一次攻击护工。要不是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好吧,考虑到你的精神状态,大家也不能说你做错了什么。但你后来又对露丝护士出手,还欺负可怜的傻大个……”
身后传来洗牌声,我总觉得庄家在憋笑。我直视真血的双眼。“因为他之前在追杀我。”
“他之前是你的护工,”真血反驳说,浮起一颗薄荷糖送到嘴里,“你跑到窗台上那次,只有傻大个愿意上去把你安全弄下来。”他笑了笑,又说:“和平部有好多人都觉得直接把你的记忆清除干净算了,打算给你完整地做一次洗脑手术,这样我们就不用天天提心吊胆了,你也能得到重来的机会。传统的心理疗法对你根本没用,修改记忆也只让情况越来越糟。”他碰了碰蹄子,等着我回答。我默不作声。
最后他叹了口气,疲惫地笑了笑。“幸好这几周你在逐渐恢复神志,洗脑手术就暂时被搁置了。看着你逐渐分清现实和幻想,我们都觉得你能变回曾经那个健康乐观的女孩,你那时可能干了。”我闭上双眼,清点着我杀过的、害死过的小马。他们不可能只是我发了癫空想出来的东西,因为那都是我亲自下的手。
“对,”我断然说道,“不过我不相信你,这怎么看都是哪匹小马给我下的套。也许你跟先驱者是一伙的,想着各种法子来忽悠我。或者你在哪儿搞了个二号奇美拉设施,把我俩都克隆了一遍,想在这儿套我的话。或者女神玩累了,总算决定把黑杰克抓走,给统一添点新血液。哪种都有可能。”
真血挑了挑眉。“是吗?你就不打算想想别的可能吗?”我瞪了瞪他,真血又叹了口气。“你考虑考虑,哪种情况可能性更大?你在避难厩里出生,遭到入侵后成了唯一活下来的人,带上来历不明的程序游历废土,历经千辛万苦只为揭开埋葬了两个世纪的阴谋;还是说你只是个受了心理创伤的卫兵,凭空想象出一片经历过核战的废土,这样你就成了自己故事的主角,在这片无主大地上随意朝伤害过你的人开枪?”
我沉下脸来,说我经历的一切全是假的?开玩笑都不能这样说。我想起刚才急流的样子,想象自己和不存在的朋友聊天的画面。问题是,在这儿生活好像还真不糟。我还没太搞懂之前发生了什么,但说我一路上吃了那么多苦头不过是一场梦,这感觉又伤人又诱人。不用再管ec-1101和先驱者了,也不用再管解决不了的世纪难题了,而是……回归正常生活。
要是我在避难厩里看到的东西都是假的,那我又是怎么跟着地图找到方向的?
真血扯这些屁话扯了好几天了。不管我怎么骂脏话,怎么动手反抗,他都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反复说我只是得了一个多月的妄想症。之前的做法都没用,我还是困在幻境里。我得重新想个办法,用暴力行不通。
我得配合他们。
“虽然我一点儿也不信你,”我慢慢地说,“不过你可以说说我之前是干什么的,还有我来这儿的原因。”
真血有些惊讶。“先说你的经历吧。你叫小鱼,你的母亲叫金酒·牌戏,你俩住在喙城西南,那儿正好能俯视到露娜大坝的美景。小时候你父亲就去世了,后来你去卢斯霍夫学院上学,不过成绩是不咋样。你去大集市工作了一小段时间,接着加入了喙灵顿卫兵队,被分配到弗兰克镇值岗。”每说一句话,他都抽出相应的文件和照片放到我面前。喙灵顿总办事处登记的出生记录,学校里的成绩单和学生卡,在大集市工作的纳税申报单,还有一张我和果酱、雏菊的合照,照片里的卫兵服简直和我在99号避难厩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这个幻境是用我的记忆捏造的?也许又是女神搞的鬼……只是我不觉得女神的脑袋有那么灵活,她不是很会耍花招。我闭上眼睛,皱着眉头思索起来。要是晨辉和p-21在这儿就好了,哪怕是假的也好,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来这种地方。“所以我到底是怎么来这儿的?”真血表情复杂,没有回话。“咋了?”他摇摇头。
“没什么,你的精神状态已经比之前好太多了。咱们可不能坏了这得之不易的进步,要不明天再继续谈吧?”真血苦涩地笑了笑,双蹄叉到胸前。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瞪了瞪真血,“你扯这么多全是屁话,谁会莫名其妙想出个鸟不拉屎的废土给自己找罪受?我有病啊?要我来看,如果这鬼地方是真的,那肯定又是部联办和金血搞的什么秘密计划,那帮人就是闲着没事干。”
“要是真有什么部门联合事务办公室,你说的话是会有几分道理。”真血走到书架前,浮下几本书放到了桌上。“我把能查的资料都查了一遍,又咨询了部长和政府,根本就不存在这么个部门,也没有金血主任这号人。”他又叉起蹄子。“和废土一样,这个部联办是你自己造出来的。你把什么事都怪在他们头上,以此来逃避自己的问题。”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之前也有像你一样的病号造黑锅给政府背,但你想一想,要是各个政部真的想实施什么秘密计划,他们自己不就能搞定吗?需要这么个中介吗”
我皱起眉来,狠狠地摇了摇头。他的话不是真的,不能是真的,不然的话……“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我要……为什么像我这样的病号要造个战后废土之类的地方来逃避现实?”
“你这问题问的有水平。从自我意识的角度来讲,你既想得到承认,又因为能力不足而讨厌自己,这个矛盾现象是你得病的根源,”真血说道,担忧地皱了皱眉,“你真的想聊这个话题吗,小鱼?”
“我叫黑杰克。”我冷冷地说,又开始挣起身上的束缚,吓得护工连忙按住我的肩膀。我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护工,又回头看向真血。“嗯,我想聊。不过请说得通俗易懂一些,我识的字恐怕还没小学生多。”
他看着我,似乎在想着什么。“你的表现应了我刚说的话,”真血举起左蹄,“一方面来说,你笨手笨脚,一事无成,受尽嘲笑。你还没有成长到能独当一面的程度,脑袋也不灵光,行事也鲁莽,”他又举起右蹄,“另一方面来说,你幻想自己能成为完人。你觉得自己身强力壮,心志坚毅,伸张正义,认为自己坚不可摧、战无不胜,简直就是点亮黑暗的人性之灯,照亮世界的道德之光。你的实际能力与心理预期形成如此反差——”他合上双蹄,“导致你幻想出残酷的战后废土,把拯救苍生当做自己的目标,受尽苦难的同时却不断成长,最后成为了人们口口相传的英雄。”
我困惑不已,扭歪了脸。这些心理医生都是疯子,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你根本不像真血,我认识的真血天天想着杀我。你要不还是冲我来几拳算了?”
他笑了笑,放下合拢的双蹄说:“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但这是唯一符合这种特殊精神疾病的诊断。你有十分明显的躁郁症倾向,还附带了极端的分裂型人格障碍症状。”
“讲点我听得懂的话,行吗?”我请求道,无力地笑了笑。他那种肯定的神态让我浑身发毛。
“黑杰克人格结合了你心理认知的两极。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现实与理想的冲突,但你的情况太过于极端,极端到你分不清现实与幻想。黑杰克对掠夺者强暴自己束手无策,却咬紧牙关硬挺屈辱;黑杰克淡然面对千夫所指,却难以自制杀人无数。那些小鱼跨不过去的坎,对黑杰克来说都算不上事儿。她总能挑起重担,不断前进……前进……再前进,”真血叹了叹气,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薄荷糖,“直到她达到极限为止。”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道,“我是遇上了什么天大的困难才会把废土当做避风港?”我疯狂踩着轮椅踏板。
“首先,你还小的时候父亲就死于癌症。要是我没记错,你不是说你在废土上也差点被癌症要了命吗?”说着他抽出一张文件,清了清嗓子,大声读道:“‘我朝他笑了笑,他起身和我去了医院。医生给他打了一针,他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模糊记起那匹雄马的双色鬃毛,得是好久以前的事儿了。但……那时我是在99号里,他是因为退休了才被送去注射……不是吗?
真血轻轻叹了一声,拿出另一张文件。“另一件事是你在喙灵顿游艇港被性骚扰。放心,你没有被钉在地板上,只是游艇上有个同学说你‘嘴上不要就是心里想要’,弄得你羞红了脸,无地自容。你好像说你经历过类似的事,说你多么心胸开阔,被掠夺者玷污之后还好心放了他们。而小鱼呢,就算把游艇上所有雄驹抓出来站成一排,她都不敢指出是谁羞辱了自己。”
“闭嘴!你胡扯!”我冲他吼道,急得眼泪流了出来。“我那是为了保护透明胶!你懂个屁,我救了她!”我狂暴地挣起身上的绑带。
真血把文件夹合了起来。“对不起,是我说的太过了,我道歉。”
我死死闭住双眼。肯定是他们在耍我,操他们狗日的,准这样没错。“闭你妈的嘴,老子不想听你道歉。”我深吸几口气,听着心脏“砰砰”,“砰砰”地跳着。我有阵子没听过这声音了。我一点点抬起头看向真血,他眼里满是遗憾。“为什么这儿的人我都在废土上见过,偏偏我的朋友不在这儿?”
“废土上的小马都来自你的现实生活,你把他们放进幻想世界里,根据自己的看法安排他们的性格和行为。有些废土小马的性格是你无意识想出来的,其他则来源于你的几次心理创伤。你被钢雨性骚扰过,于是你就把他想象成反派……既然现实里没法动手,那你就在幻想里炸掉他的基地,灭掉他的威风。至于你的‘朋友’嘛,”真血严肃地说,“我猜那有更深的象征意义,他们体现了更特殊的心理需求。”他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说:“考虑到你对现实的不满,我猜你屏蔽了一切现实世界的信息,把它们全部换成了废土上发生的事。你在那儿照样是个倒霉蛋,但起码能耍耍帅,当个 能改变世界的英雄。”
“你胡扯,我才不信你。”我闭上双眼,大滴大滴的眼泪流出眼眶。晨辉和p-21他们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就算我真的想把废土当成一个梦,我和朋友们的经历也绝不会是假的。他们是真的,他们肯定是真的!
不是吗?
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我去看了看那场小音乐会,和真血谈了谈我乱成一团的思绪,看着房间顶上的蜡笔小天马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他们看上去毫无生气,四十二匹都一个样。医生和护工依然觉得我会闹事,照样把我牢牢捆在床上。这也怪不得他们,我的确是闹了不少事。现在再想起来……就感觉自己真是丢死人了。我甚至稍稍对浓烟道歉了几次,不过没什么用。现在我清醒认识到自己不在废土上,主动做的事儿就多了起来。
喙灵顿的生活少不了袭击。每天都有导弹轰炸喙灵顿,每天都要听着不同的警报跑这跑那。听到嗡嗡声就去避难所;听到警笛声就立即撤离,坐应急地铁去核心区域;哔哔声是普通的警报。收音机嗡嗡响个不停,一遍遍播着斑马军队给小马国造成重大损失的新闻。可是那新闻有时听着是今天的,有时听着却像是上周的。我保证我的耳朵没出岔子,喙灵顿的日子就是没有实感。今天是今天,明天要比昨天更好,要是不努力干,明天也会比昨天更糟。我真想知道今天是几号。我在这儿待了一个月了吗?还是两个月?三个月?
我是真的想好好睡个觉。真血说要是我能记起来之前为什么要躲进幻想,好好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那我就能做个好梦。天啊,我感觉好孤单。这地方谁也不想和我做朋友,他们总是离我远远的,仿佛我下一秒就要扑到他们身上砸烂他们头骨似的。也许我真会,也许我真那样做过。
这儿的生活又熟悉又陌生,叫我很是不自在。尘迹和风滚草来看过我一次,他们怕我,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只狂躁的蝎尾狮,但还是给我留了面子,跟我聊了聊卢斯霍夫学院的往事。我那时的成绩确实有够烂的,隔三差五就要被老师单独留下来批一顿,和哈迪也混得老熟了。我还真想看看他是不是我印象中那架悬浮机器人,当然啦,纯粹是我在异想天开。锲石和我聊了聊大集市干安保的活。雏菊和果酱也来看了我,她俩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没说多少话。唉,我们当时还是大名鼎鼎的弗兰克福三姐妹。
诶,不用说您也能猜出来,我们仨之前混得也没多好。
最后吧,他们总算让我脱下防咬口具了,也允许我在四周随便走走,洗个澡啥的,不过角上的禁魔环依然绑得死死的。目睹到我之前对傻大个的残忍行径,也怪不得医院里的雄马硬要让我戴着它。工作人员很快意识到我不会对弱者出手,于是哈匹卡以及其他几名护士成了我的常伴。不过他们还是不让我单独和雄马在一起。嗯……和雄马在一起总是会让我心慌。真血说我得了战时应激障碍症,有点焦虑很正常。他们也不让我靠近那些来参观的小孩子。
我不敢想那是为什么。
我也逐渐了解了废土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至少熟悉了医院里的生活。其实这和避难厩里没什么两样,好好听话日子就好过。现在我吃上了新鲜苹果和胡萝卜,总算是摆脱明胶了。在这儿待了这么几周,现在再来想想掠夺者病毒,感觉那就是骗三岁小孩的把戏。说回来,我着实没想到芹菜的味道有这么淡,搞不懂其他病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吃。有这么一两次吧,我吃着吃着就发现自己在吃勺子,当然啦,我不可能真把勺子吃了,我又不是机械小马。我连黑杰克都不是,我只是小鱼,我只是个普通人。没人来抢我的哔哔小马,没当什么收割者,也没有为炸了铁骑卫的基地被记恨。我不认识什么娇小勇敢的小皮,不认识什么温柔善良的敬心。我从未遇上那匹躲在架子下的灰色天马,从未见到那匹死不了的斑纹陆马,也从未结交那匹将身与心与神明相连的天角兽。劝挚友不要轻生,给尿床的后辈打掩护,这些事情从来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