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水里泡着,还能咋死啊?”
蹲坐在一旁烧着纸钱的大伯母黄眼球一突,毫不客气地说道。我想她一定是厌倦了烧纸钱这活儿,或是赶着回去喂她家两头大胖猪。
“他没病、没喝酒,拿了手电筒。摸黑去了多少个夜也没见掉下去。”
母亲沉稳地说道,目光坚定。
“这事是不对劲。我好好的儿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掉水里了。净身换衣服的时候他身上有淤青,后脑勺也肿起来了,掉在泥塘子里无论如何也砸不成这样子。”
一直闷头不语,呆愣愣地坐在寿材另一边的爷爷也说道。
“是,阿德一直都很机灵,身上没病没痛的。。。。”
大伯的话还没有说完,大伯母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住了声,将儿子拉到身后,走到人群后头抽烟了。
“堤坝那里土地在那里的人家都去挑水浇地,水泼得到处都是,人滑下去也是正常的嘛,是不是?”
围观的村民们都不出声,张万财的媳妇突然插了一句嘴,周围的人都讪笑着,没有说话。
站在一旁的女儿扯了扯她的衣服,将她拉到了后面,谁也不说话了。
妈一再坚持,本家的几位长辈终于出来说话。
大伯带着堂哥到乡里的派出所,屋子里的人少了一大半。好像父亲的死亡被暂时终止了。我的心里不那样沉重了,觉得爹要从那匣子里起来抱我了。
“阿林,丫丫,这是你们的爹爹在家的最后日子,关于他的一切,从现在起都得一一记住了。”
母亲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哥哥,重新回到灵堂,跪坐在棺木前,等待着结果。五奶奶拿了等资金来,说人要紧,别给累着了,给我们三个递了凳子。
“五婶,我现在还能做什么,只能给他跪,送他到一个好地方去。”
妈妈的泪水又控制不住地下来了。我看到妈哭,也扑在她的身上哭。
“丫丫乖,爹不会跑的啊,走,奶奶带你去摘花花去,我家菜园子里种了好多菊花,到时候我给你种子,你也种好不好。”
五奶奶将我从妈妈身上拉开,跟着她到她家的菜园子里摘了一大捧菊花回来。家里又是满满当当的人了。
大伯和堂哥带了两个警察和一个身着白大褂的人回来,他们询问着五爷爷。妈拉了我和哥哥坐在一起仔细地听着。张万财的媳妇也凑到了前面,警察让她离远一些,一会她又上来了。
五爷爷说他先到我家的麦子地里找,人没在。看了水沟,里头没有水,闸口还是通到张万财家地里头。
她听到提到自家男人的名字,鼻子出了出气,扬起手想要说什么,她的女儿又将她拉住了。
五爷爷说,他觉得不对劲,大概是因为放水又起了争执了。这段时间,各家为了及时让麦子喝上水,摩擦不断,有的甚而抱了铺盖直接睡在水渠旁守着。今晚却是直接不见水下来了。
心头一紧,顺着沟渠去找,依旧黑漆漆一大片,只有老鹰凄厉的喊声。到了密林深处,五爷爷似乎听到了树林里有动静,想着前几天五奶奶说好像看到了林子里有大家伙的话。赶紧折回家里,喊了几个本家兄弟和侄子,背了猎枪,拿了手电筒和火把一起上去找。
一路上都没有看到人影,而且一大沟水都不见了。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快走到大坝边上的时候才看到沟底浅浅流着的水。
到了大坝边上,一个人都没有。倒是看到了只剩下一半水的大池子边上,像是有东西打过滚的痕迹。
察看了闸口,闸门是开着的,但水却流不下去,他们往水闸那里照了照,一看,发现了一个白白的东西飘在上头。再凑近了一看,是一件白衬衣。
五爷爷找来长棍子往下戳了戳,终于确定是一个人挡住了闸口。他们拿了工具,从树林子里拖出了木筏,折腾了大半夜才将死在闸口处的爹拉回岸上。
“这也说不通,五叔。闸口一直是开着的,从来没有关上过,他要跑上去干什么,就没有看到别的什么吗,还有他拿去的木棍、猎枪呢,也都没在吗?”
母亲着急地插嘴问道。
警察问了一大圈,说得做进一步的侦查,得尸检。大伯母一听立马又炸毛了,像疯了一样大吵大闹起来,这一次,妈妈成了独自一派了,只有外婆爱怜地扶着她,生怕她一下就瘫坐了下去。他们说着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不能死无全尸。
我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全是死,爹大概真的回不来了。我朝着那个棺木匣子看去,面前的食物一点也没有少,盖子也还松松垮垮地盖在上头。
“大嫂,我们五年前就分家了,这是我的家事,你事事阻挠做什么。爹、妈,我晓得你们心疼他,我也疼,但你们不能让他冤死啊。总得给他一个交代,教他安心的。”
爷爷不说话了,大伯母还在胡闹,又将二哥推到了前面,说这些都是报应造孽,都是前人没做好,才让她的孩子成了这样子。话越说越不成样子,谁也听不下去了。
“我是他儿子,我做决定。”
哥哥突然拉着我站到了人群中心。我看到妈妈的眼睛亮闪闪地呼应着太阳的光辉,她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以前了。
“对,你们不都说长大了要给爹妈养老送终吗,得由儿子做决定。”
和哥哥同年级的张巧丽跑出来帮腔道,被她妈一把扯了回去。
所有人的声音都停住了,除了大伯母哼了一声。
“我同意妈的,解剖,我们一家子都要知道真相。”
哥哥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捏着我的手很紧,我知道他是愤怒不是害怕。从他拿起棍子追打大伯母的时候起,我就觉得他不是和我一起打闹的伙伴了,更像是个大人了。
这次,哥哥又胜利了。他们说爹并不是被水淹死的,因为他的肺部没有呛水,是没有了生命迹象之后才泡到水里的。他身上的也不是尸斑,也不可能是野兽的袭击。他们很确定这是一起刑事案件。
我看到妈妈吓人的眼神,她扫视着周围所有人。大伯母往后退了一步,嘴中嘟囔看她做什么,害了兄弟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张万财的媳妇拉着女儿慌忙离开了。
“阿林、丫丫,记住了,每一个细节都得记住了。”
母亲的眼睛好像干涸了,没有跟着掉下任何一滴泪水。
那位白大褂叔叔在屋子里忙活了很久才出来,随后是血淋淋的破布草帘子跟着一起出来了,所有人都骇得往后躲闪。我想到了杀年猪的时候。
大声哭嚎起来,五爷爷一把将我抱起,不让我看。
送爹爹出去的时候,我看到棺木里渗着血水,村里人不敢近身。
上个月,大奶奶死了,抬棺木都是八人一组,组了三五组,跋山涉水送到目的地。但那天,没有人帮忙,甚而是本家人都没有出手相助。
最终只有五爷爷舅舅和几个村子里和善的中年人抬了。
妈说祖坟山高路远,不为难大家了,就葬在自家麦田里,等一切水落石出了,再让儿子给迁坟吧。
这一决定又惹得一群人反对,大家伙都害怕没有善终的年轻人。母亲剜了他们一眼,谁也不多话了。
当晚,母亲腹中的胎儿在悲伤中早早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