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身材高大的五奶奶陪着我们坐在火塘边，她担心妈妈的大肚子，顶着瞌睡陪着我们。

大人们一晚上没睡，哥哥一言不发地坐在火塘边陪着她们，五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以前的事情，像是梦呓，只有她一人独语。火塘里没了亮光，他们没有添上一把柴火，我靠在妈的腿上，感到她在发抖。

妈紧紧地抱着我，不时地走到屋子前去看远方高地有亮光的地方，火把越聚越多，越走越远，朝着最高的山头去了，那里三面环山，中间围成了一个大坝，另外一个大口子，是一条河。火光到了那，一下子像是变成了星星，点亮了一片天后，消失不见了。

村子里的狗吠声此起彼伏，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我不敢多说话，不晓得什么时候睡着了。

响亮的鞭炮声，母亲的哭嚎声，如同屋子脚下的那一条河一样，忽地轰隆隆地炸开了。那声调怪极了，一点儿也不像妈的声音。

我掀开被子， 打开笨重的木门。

天蒙蒙亮，山头上若隐若现地闪着青光，昨晚的星光没有了。又是一个大晴天，我们焦灼等待的雨水今天也不会来了。这是我和妈每天起床的习惯，抬头看天，若是晴天就轻声叹一口气，要是阴雨天，就预测一下，也许吃过午饭或下午些时候，雨水就下来了。

很神奇，在这样的时刻，我居然还保留了这习惯。

因为此刻一群人在我家忙上忙下，随意扒拉着我家的桌子板凳，到鸡圈里薅鸡，到猪圈里拉猪。

几个妇女拉着不管不顾往屋子外面冲的母亲，我妈乱喊着。我哥被五爷爷抓着，也不让他出去，他满脸通红，一言不发，蹬着脚，一点也不听话也不老实，像那头怎么也按不翻的猪。

我觉得这乱糟糟的情景和各种各样的声音马上就要将我家的泥巴房子给撑破了。

“啊————”

我尖叫起来。

只有五爷爷发现我了，其他人并没有我的声音停下动作。

他下了狠劲，拖着哥哥往我这边来了。哥哥近了，我才发现他满脸都是鼻涕眼泪。

“阿林听话，顾好妹妹，进屋去。”

五爷爷搂着哥哥的肩膀，一手拉着我，将我们往屋子里推。我们一进去，他就将门锁上了。

哥哥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端了凳子，站了上去，掀开窗帘布，妈的声音叫我害怕，想到她那里去又害怕。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又是一阵鞭炮声。灰尘中，我看到几个叔叔大伯们用两根长木棍抬着一床花被子进来了，被子里圆鼓鼓地装满了东西，用麻绳捆得扎扎实实，母亲大着肚子、披头散发地往上面扑，我差点要认不出来了。

后面追着哭的是瘸了一条腿腿爬在地上哭的奶奶，爷爷佝偻着身子拉不起她来。

“哥哥，我怕，害怕。她们都疯了吗？”

我从凳子上跳了下来，跑到哥哥跟前，大声哭起来。

哥哥紧紧地将我抱在怀里。

“妹妹乖，等会五爷爷就让我们出去了。等给爹爹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就让我们出去了。”

哥哥抽泣着安慰我。

“我没有看到爹爹，他从昨晚起就没有回家了。”

“爹爹死了，他不能自己回来了。”

哥哥将头伏在我的身体上。

我知道什么是死了，鸡死了变成肉进到人的肚子里。可是，人死了要到那里去呢。

“就是他永远不会说话，不会抱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