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安慰她,因为我知道她为什么哭,我知道她已经想通了,她其实心里已经答应了我的要求。
后来秋芬给父亲送来一包白糖,一瓶菠萝罐头。匆匆的来,匆匆的去。为此父亲感动了很久。
父亲以为秋芬必然成为我的妻子,从父亲的表情上,我感觉到他对此事的喜悦和宽慰。父亲是爱我的。
父亲决定出院了,虽然病情并没有多大好转。回家的路上,两旁都是盛开的金黄色的油菜花,太阳的光撒落在上面,明晃晃的使人睁不开眼睛。
父亲的精神仿佛比进院时好些,他微笑着,抑或是遍地的油菜花感动了父亲,老人家第一次觉得原来世界这般美好,这样值得留恋!
父亲披着那件绿色的军大衣走得极慢极慢,目光在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上留连。原来父亲的表情也很生动。
在生命即将完结的最后时光里,父亲突然感到了生命的可贵和世界的可爱,我从父亲含着笑意的眼神里发现了这一点。
在父亲即将离开人间的那些日子里,我一天比一天恐慌。世界在我眼里变得惨白,毫无生气。
父亲在一步步靠近死亡,父亲自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父亲对于我,对我们、对人世其实充满依恋之情,但是父亲无可奈何。
父亲绝望了,开始忧虑他没有棺材。父亲流着泪和流着泪的母亲说的时候,我已经在为父亲的棺材四处奔波。我答应用一大一小两头牛做抵押,一个做棺材的老板已经答应赊给我了。
母亲向父亲做了保证,一定不让父亲光着身子入土,但父亲依然很担心,这时我家不但家徒四壁,而且已经负债累累。
当我请人将棺材往家里抬的时候,棺材还在半路上,父亲就离开了人世。生前到底没有能够看见棺材搬回家里,父亲的眼睛闭不上,母亲伸手抹了几次父亲的眼皮,父亲才很不情愿的闭上眼。
我希望父亲走在黄泉路上能看见我给他买的那副棺材。
父亲死了,我家多了一笔债务,少了一份生机。
当我从悲痛中渐渐地冷静下来,我才发现除了父亲的死,我好像还丢失了什么。我是好久没有见到秋芬了,我害怕见到她。
贫穷使我变得自惭形秽,使我变得怯懦和卑微。我有了离开家,离开沧浪镇的念头。
而这念头一生出来,就紧紧地抓住了我,变得越来越强烈。
我的那个家已经再无希望可言。大哥和老三因父亲的离去获得了更充分的自由,他们无拘无束,成天恋着赌博,到了插秧的黄金季节他们不下田,让秧苗烂在田里。
对于他们我是恨之入骨,我们之间除了那点单纯的血缘关系,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可言。我们不再争吵和打架,连见面说话都成了多余。
我们变成了最亲近的陌生人。但我依然还牵挂着母亲和未成年的小弟,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在沧浪镇周边犹豫和徘徊。
我一直艰难地熬着时间,等待着最后离家出走的机会。为了走得安心一些,我把母亲,大哥、老三和小弟叫到一起,当着母亲的面把为父亲治病和办理丧事欠下的账务摊到我们几兄弟头上。
因为小弟尚未成年,我便主动承担了他那份债务。做了这件事,我离家漂泊的心越加坚定,但我尚未想清楚往哪里走,到哪里安生。
也许因为这世界太大了,我才不知道往那里去吧,但我坚信,这世界会有我生存的地方,陌生的环境或许会迫使我脱胎换骨,过上一份有指望的日子。
由于内心这点欲望的折磨,我简直就像困在铁笼里的狼一样烦躁不安,时刻产生一种想要去撕咬的心态。
我并不认为这对我是坏事,我想,这种近乎本能的挣扎有希望激活我重新热爱生活的勇气。
也许正是基于有了这样的认识,当我从一个要好的同学口中听到秋芬和镇工商所所长的儿子恋爱的消息时,我并没有当场晕倒。
我的心虽然一下被激得缩紧了,但同时我的牙咬得紧紧的。我并不恨秋芬,更不恨所长的儿子。
秋芬有了一个适合她的归宿,我应该为她高兴。
我想我是多么“高尚”,让自己心爱的人去嫁给一个富有的人。
所长的儿子没有发表过什么文章,但他的杰作是镇上最结实的一栋小洋楼,那比我的文章要值钱得多。对于沧浪镇的人们,对于秋芬,这才是最实际的成就。
我之所以咬紧牙关,完完全全是恨我自己。我的可悲的初恋和家庭的败落,像一面明亮的镜子,使我看清了自己。
那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捂上被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那眼泪是为我的羞愧,为我的初恋,为我十六岁离开学校之后的日子流的……
秋芬又出现在我的眼前,站在她家的院子里向着沧浪河张望。
她穿着和她面容一样的粉红的衬衣,似乎比以前更加容光焕发。我不敢仔细看她,我们之间已经失去了相互注视的意义,但我还是渴望看见她那光彩照人的容颜。
我已经老了,胡子刚刚刮过,又顽强地长出来,黄黄地似乎胡子也缺乏营养。我身上积满泥浆和尘土,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洗过。
头发蓬乱,好像有麻雀在上面做窝又没有做成。就是这幅形象,我不得不从她家的院子前走过去,去工地上搅拌水泥砂浆。我知道,我这副形象在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价值。
我们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我几乎感觉到她那美丽的睫毛在怎样的闪动,我感到呼吸困难,热血冲上头顶咆哮轰鸣。我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走过去。我怕她叫我的名字,和我打招呼。
毕竟我们曾经有过交情,毕竟她曾经那么倾心地注视过我。至今我仍然感谢她。她很体谅我的心情,她没有招呼我。
我想我得去搞钱,搞许多许多的钱,我对钱有很多美丽的幻想,我幻想像秋芬的未婚夫那样,在沧浪镇修一栋小洋楼。
我也不能饿着肚子去干我喜欢干的写作,所以我得搞钱。有几次,我在沧浪镇的电影院门口徘徊。
里面放着《刘三姐》什么的很好看的电影,十块钱一张的票我也舍得。实际上电影票只要一毛钱,我却打着歪主意,想从哪一个狗洞里爬进去。
终于有一天,一个和我一样渴望得到钱,渴望得到女人和家庭的朋友找到我,说他找到一个能挣很多钱的地方,问我愿不愿去,我几乎没做任何思考,我说我去,非去不可!那朋友说,地方很远,干活很苦很累,问我怕不怕!我说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挣不了钱!没钱的日子我已经过怕了。
那朋友拍拍我的肩膀说,好汉,一条好汉。我们就这样说好一起远走他乡,并约定了出发的日子。
即将远行的前一夜,我久久地站在沧浪河边,远远望着秋芬家闪烁着灯光的窗口,我希望最后一次远远地看看她的身影。但窗帘拉满了,我凝视了很久,那窗帘也没有拉开。
后来,我就去看我们曾经多次散步的那条小马路,和曾经一起坐过的沙滩和草地,过去的诗意已经荡然无存,那满河跳动的月光全是痛苦的音符。
那一夜我睡得很晚,似睡非睡的境况中,我梦见了父亲,梦见了秋芬。我仿佛听见沧浪河在夜的山谷中如诉如泣。。。。。。
第二天,我们出发得很早,天刚亮汽车就开出了镇上的汽车站。我看见满天乌云的天空突然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
雨水很快就顺着玻璃窗流下来,我把脸紧紧地贴在玻璃窗上,禁不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