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温柔地说:“我家饭熟了,一块去吃饭吧。”那声音如同一股暖流,又像一道命令,似乎我去她家吃饭是理所当然,不能拒绝的。
我魂不守舍地跟着她走,却找不到什么话说。
我们仍旧在一起听课,我们听课的目的不一样。她为了上大学,她上大学没有希望我早就断定,而她大概觉得我上大学是毫无疑问的,我已经发表了两篇文章。我知道她就是因为这两篇文章开始和我亲近,我猜她一定以为遇到了一个“天才”而暗自惊喜。
她甚至可能幻想将来和我一起辉煌地生活。我却很担心这样一个仙女似的姑娘未必会嫁给我。我最清楚自己的份量,最清楚自己的口袋里什么也没有。
、、、、、、我被一阵机器的轰鸣吵醒,天还没亮透,窗户纸才隐隐约约开始发白,我知道秋芬她们一家人又围在压面机周围开始忙碌了。
我心里无端地难受,那机器的每一个鸣响都沉重的敲打在我的心上,我已经预感到我和秋芬将是一场梦,我不可能得到她。
我家已经没有希望了,父亲的权力已经丧失,老人家很忧郁,不知所措,打草鞋又没了家什。而我已经决定放弃家庭,我曾经为了我家那三间瓦房,疯狂地干了两年,至今我的腰还隐隐作痛。
这两年里我无所顾忌地超越了我的父亲超越了我的哥哥,我不顾一切地指挥他们;我和父亲的第三个儿子一次又一次地打架,父亲的巴掌一次又一次地搧在我的脸上。这一切都是为了钱,为了让我家摆脱贫穷。
但是如今我却决定放弃家庭,任其自然。我家开始瘫痪,经济全面崩溃,他们却很快乐,我的大哥和老三,他们重新获得了自由。
我不怕苦不怕累,我只是怕穷,但他们不怕穷,只是怕苦怕累。他们喜欢自由自在地生活,却又跟我-样想钱想得要命。
贫穷无情地一点点侵蚀我的家。老三将猪和牛卖掉,他欺骗父母说拿去做生意,他用花言巧语哄骗父母。
我看见他和那些男女常在镇上的馆子里吆五喝六,而我假装看不见。我不想管,那一点可怜的家产尽管我曾经付出过无数的艰辛,流了不知多少血汗,可我愿意让他们去挥霍、消耗。
我像一片落叶随风飘扬,我希望一阵狂风将我吹向远方。
父亲病了。我恍然觉得父亲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他面皮青黄,父亲住进医院的那天我才明白,我家是彻底的完蛋了,从此将不再有什么希望。
父亲患的是慢性黄疸肝炎,开始的时候父亲以为自己吃多了,就用手在肚子上从上到下地按摩,诊断出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腹肿使父亲的肚子高高的隆起来,医生说肝脏可能硬化。医生的脸色很平静,就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我有一种预感,父亲在世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我们一家人对父亲的住院问题束手无策,从来不进医院看病的父亲,这一回已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但是他很平静地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双手交换着按那高高隆起的肚子。母亲焦急地望着我,大哥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任何人。
我家已经没有钱了,一切可以卖钱的都被老三卖掉,猪、牛和家里的部分粮食,甚至包括烘烤烟用的炉桥。
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要活下去有如此的艰难。老三在医院里晃了一下就不再露面,不知跑到哪里鬼混去了。
那时是三月,春寒料峭。
父亲披着他满六十大寿时姐姐给他买的那件处理军大衣,疲倦地靠在床头,聆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春雨,紧紧地皱着眉头。
我觉得医院的那条长长的通道很长很长,昏暗而寂静。顶棚上的灯半死不活,仿佛是百年以前就装上去的。灯泡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垢,亮度就和一支蜡烛差不多。
整个长长的通道,就这么一盏灯,整条通道就越发的阴森恐怖。父亲的病房在通道的尽头,每次夜深人静,我扶着父亲出来大小便,总是心情紧张,背脊发凉,我担心判官小鬼来将我父亲押了去,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父亲的肚子在一天天瘪下去,脸和四肢也一天天削瘦,眼窝深陷,目光变得呆滞无神。父亲从不呻吟,也很少睡着,就那么靠在床头坐着,后背垫着被条。
父亲有时也轻轻皱一下眉头,那时目光里便闪现一丝痛楚和悲戚。
我预感父亲活着的时间已经非常有限,但我不死心。家里的粮食已经卖得所剩无几,姐姐送来三十元,只两三天的时间就没有了。
我明白,如果有钱就可以从死神哪里将父亲抢回来,但我过去却荒废了很多挣钱的时光。这时我便痛恨我选择了写作这个行当。
假如我当初选择做生意或者老老实实种烤烟,我家绝不会穷到这种地步。我用仅剩的五元钱给信用社那位信贷员买了一瓶酒,我说了许多好话,并暗下决心,哪怕跪在地上给他磕头,我也要向信用社贷一笔钱为父亲治病。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我唯有尽我所能,哪怕让父亲在世上多活一天,我心中的罪恶感或许能去一点。
我的诚恳打动了他,我并没有跪下去他就答应了贷给我一百元。那时,我感激得几乎流泪。
我以为这下父亲有救了,后来我才知道,一百元对于父亲的病实在是杯水车薪。但是,我却已经再也没有勇气去贷款了。我知道,以我家的经济状况,我就是跪下去也是枉然。
医院离秋芬家很近,我去她家给父亲找开水,秋芬好奇地问我要开水干什么,我说父亲住院了。她就毫不犹豫提了暖瓶和我一同走出了家门。
秋芬站在了父亲的病房门口,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走进了病房。那时正好大哥和母亲都坐在父亲的床前,见了秋芬他们都赶忙站起来。秋芬将暖瓶放在床头柜上,我对他们说,这是秋芬,我的同学。父亲艰难地欠了欠身子,慈爱地看着秋芬,脸上居然焕发出一些笑容来。
父亲将秋芬当成他的儿媳看了好一阵,秋芬就有些不自在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我说秋芬你坐吧,秋芬勉强地坐下,问我父亲得的什么病?我替父亲作了回答。她的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这时,大哥从身上摸出一叠钱来递给我说,这是一百五十斤包谷卖的钱,五十一块。
母亲望着那钱就叹气,今年年成又不好,要闹秋荒不知再用哪样去卖钱,好久没有油吃了,锅儿都生了锈……母亲说着就哽咽了。我像被人抓住了尾巴一样的狼狈,我不敢看秋芬的脸。
后来我仿佛听见秋芬问父亲想吃什么,并叫父亲好好养病,开水没有了再去提……我就那么一直低着头坐在那里,直到秋芬的皮鞋声消失在医院通道的尽头。也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父亲那天和颜悦色地和我谈了话,我和父亲交谈,像这样慎重,这样温和还是第一次。在这之前父亲是恨我的。父亲总认为我是他最忤逆不孝的儿子,如同我切齿痛恨他的第三个儿子一样。
父亲那时头脑还很清醒,父亲说:“老二,你二十三了,该结婚了,不要像月饼那样。”
父亲轻轻地几乎不让人觉察地呻吟一声,突然滚出两颗老泪。我忙使劲的点头。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哭过,我没有想到父亲也会流泪。
我知道父亲已经原谅我了,我痛哭起来。我说,伯伯我错了。我说,伯伯你是对的,没有两碗干饭填进肚子里干什么都是空谈。于是我想到秋芬,想到她家很有钱,想到我家的一无所有。
她不可能和我结婚,她也决不应该嫁给我这样一个穷光蛋。我想到了父亲说到的月饼,沧浪镇一个孤苦伶仃的单身汉。我害怕以后成为沧浪镇第二个月饼。我说,伯伯我一定要争气,我会想法去赚很多很多的钱,我不能娶秋芬回家,但也不能比她差到哪里去。
但想到秋芬我的心就揪紧了,其实我心里只有秋芬,除了秋芬我谁也不想娶,秋芬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爱着的一个人。但我却必须要放弃了,她虽然非常美好,但毕竟不可能属于我,我不应该继续纠缠这份没有指望的感情。
我必须和她说清楚,使她正视我和我的家庭。我径直闯进她的屋子,她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书,见了我抬起头来,幽怨地看我一眼。我的心颤抖了一下,她的眼睛红红的,脸上明显地留有泪痕。我说今晚有月亮,我要告诉你许多事情,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们最后一次走在沧浪镇通往中学的那条小马路上,我知道我们的交往已经到了终点。我们沉默着,谁也不说话,似乎已经无话可说。
我仰脸去看那汵汵无声的月牙,夜风顺着小河徐徐地吹过来,我感到一丝寒气吹过背心。那些星星显得暗淡呆板,没有一点诗意。秋芬低着头像在注视她的脚尖,我从来没有见她这样的垂头丧气。
我叫了她一声,她用忧郁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一下子将我推出去好远好远。
我说秋芬我将一切都告诉你,我上大学是没有希望的,即使我考上了也没有用。发表那两篇文章也纯属偶然。我家很穷,医院的情景你是看见的。
我将我家的一切不幸和灾难都告诉了秋芬。我最后说,秋芬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们分手吧!秋芬突然就抱着我哭了,我没有伸手抱她,我怕抱着她就再也不愿松开,因为我无法忍受松开后再也不能抱她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