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唤作小红的女子并没有纠正杨运安的胡诌,她姓甚名谁,何来何去,早已不重要。
她想做出讨好的、含羞带怯的表情,却怎么都做不出来,她无法含笑,也无法温言软语。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往上迈,一步步地走,每一步都如身负千钧一样沉重。
她曾经也是小户人家的掌珠,有爱她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伯父叔父虽然偶有摩擦,也是一家子里头的绊嘴,并没有什么大矛盾,上下十几人,过着清贫和睦的生活。
一年,是大旱之年,爷爷奶奶为了节省粮食,和村里的其他老人一起上山自尽了。
紧接着堂兄和堂嫂去堂嫂娘家借吃的,一去不返。但是之后几天,同村人说,在云梦州的“剿匪获俘”里,看到了堂兄的头颅。堂兄被杀了,死后还被当成是土匪水霸,成了官兵的功绩。
大旱之后他们为了种地,找城里的远房亲戚借了种子,种了一年,收成不错,可是那一年的粮价极低,税和徭役却极高,他们的粮食全部上缴或变卖后,剩下的粮食还不够糊口的,而借的种子的利息,已经比本金还高了!
交税那时候因为损耗和粮食定级的问题,她的父亲、叔父和粮长税官吵了起来。白花花的顶级白米,被定作是普通糙米,里头的价格差着倍呢!里头的价格差,足够养活一家几口!
然后她的父亲和叔父被官差扣下,只能交钱赎人。
本来还算殷实的小户人家,倾家荡产,还牺牲了一个女儿给官差的上峰作妾,才换回了两个顶梁柱。
然而被枷号数日的两个男人落下了病根,她的父亲一病死了,叔父缠绵病榻,每年请医吃药,又是一笔支出。
而她的堂姐,次年就死在了那个小吏的后宅。
那日叔母上门去探望女儿,只从看门的下人口中得知“那贱丫头不守本分,与小厮勾搭成奸,被太太发现了,还和太太顶嘴。得亏太太是善人,不和她计较,前两天太太做主拿去配了那小子,就在后面柴房旁边,叫一声某某就是了”。
叔母被他们好一阵阴阳怪气,可人家手里拿着他们的短处,她只得忍气吞声去了后面找女儿。
然而她的娇花一般的女儿,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
可怜的女孩儿怀了孕,大妇容不下,主家又喜新厌旧玩腻了她,一碗堕胎药,一顿毒打,她就这样被拖出去扔在柴房自生自灭,流血不止高烧不停,最后死在了母亲怀里。
女儿死了,女儿的母亲也死了。叔母咽不下那口气,吊死在了小吏家门口——这是没什么用的,非但不能镇吓他们几句,还让小吏抓到把柄,带着人去了叔父家,以“挟尸讹诈”为由打砸一空。
她们家便彻底衰败了,只能卖地渡过难关。
既然卖了一些地,就不得不租种别人的地过活。原本一年得两三成粮食,变成了只能保有四五分,口粮一年年地更加为难,只要有些意外,便要举债,一旦举债,就要卖地。
土地已然保不住了,人也是保不住的。
起先是村里每年都会失踪几个人,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在山林里迷路,在河边落水,被人抓了壮丁……都常见。
但是后来就有说法出来,说是村里失踪的人,最后都在守备营附近的乱葬岗和荒坟被找到。虽然削了脑袋,扒了衣服,可是身上的痕迹还在啊!那些伤疤、胎记和肢体残缺,都和他们失踪的人对得上。
再过了几年,守备营的一些士卒与本地妇女成了相好,床笫之欢,酒后真言,于是守备营的秘密,也就从私底下传开了。
什么剿匪有功,什么镇守一方,却都是骑在他们老百姓头上拉屎。
她的母亲也去世了,活活累死的,哥哥和嫂子成了新的当家人。
那一天,她的哥哥带着两个孩子出去赶集,早上出去,三天没回。嫂子和弟弟出去找哥哥,才知道是杨运安看上了哥哥家年方六岁的小姑娘水灵,把她哥哥父子指认是土匪,当街打死,抢走了小姑娘。
嫂子和弟弟便在街上指日怒骂了几声,就这么几声,被杨运安的爪牙听见,嫂子和弟弟也被打死了。
红衣姑娘最后失去的亲人是她的未婚夫,和她一起长大的隔壁小哥哥。未婚夫也陆陆续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他们只剩下彼此。
上个月,她的未婚夫也被抓走。
杨运安的手下骑着大马,挎着长刀,路过她家村落。
她看见一个士兵的腰间系着心上人的头颅。心上人白净的脸上,多了一个“匪”字烙印。
她已无可失去,她已孑然一身。她恨,她是普通农妇,挥着菜刀,拼了性命,也难杀到杨运安跟前。
她没有十分容颜,她的身体并不诱人,她不会强颜欢笑,不会撒娇扮俏,她找不到办法接近杨运安,她甚至没办法靠近那个杀了她的未婚夫的士兵。
这一次杨运安出去抓女人,她是故意被抓进来的,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在怀中藏了一支磨得极为尖利的簪子。
这是未婚夫送给她的礼物,已经很陈旧过时了,却是她唯一珍藏的东西。
日日夜夜,她打磨着它,用自己的仇恨和再无所谓的时光把它磨得像一支尖刺。
她安静地等着接近杨运安的机会。
直到刚才,这个比杨运安还大的官儿,点了她斟酒。
红衣姑娘产生了另一个念头。
这个大官,比杨运安大得多,他的手下都比杨运安大——杨运安对大官的所有手下都那么毕恭毕敬。她不知道什么是宰相的门房七品官,她只知道这个官一定很大很大。
并且大官看上去那么文弱纤瘦,像被养得快饿死的无精打采的秧鸡,她一把能掐死两个。
如果她杀了这个大官,不,哪怕只是刺伤,甚至只是有刺杀的表现,杨运安还有他的手下,是不是都得死?
至于刺杀之后,她能不能活着?谁在乎?谁要她活下去?他们都要她死!他们要她奉上她最后的一点脂膏以供他们煎油!
红衣姑娘走到李逑旁边,不甚熟练地跪坐下来,用半土半官的话说:“小女子为大官人斟酒。”
李逑点一下下巴,并不看她,只扭着头和韩一月低声说话,是在介绍这些看盘和前菜怎么个做法。李逑的伙食只能说荤素均衡,营养合理,离这样的排场太远了,跟他稍微晚一点的小户人家的孩子都没见过如此排场,韩一月当然也不知道,正好给了李逑和韩一月说话的引子。
李逑在故意卖空门给她。
红衣姑娘可并不知道这是故意卖的,她只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将酒倒满,满到溢出,溢出的酒液沾湿了李逑的衣摆,她惊呼一声,一边故作慌乱地赔罪,一边俯身假装要擦拭,就趁俯身的机会,她从怀中抽出簪子,牢牢握着它的如意云纹头,将尖头对准李逑捅过去。
“狗官,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