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酒席开席只剩不到二刻，现正是小菜看盘轮番上场的时候。

李逑冷着脸不说话，姚阔倒是言笑晏晏的，还能活跃活跃气氛。

整场只有姚阔还笑得出来，其他人不是和李逑一样冷着个脸，就是和杨运安的亲随一样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就是这种氛围，也不妨碍姚阔不尴不尬地把冷笑话说下去。

伍又五前前后后看了一圈，知道李逑必有故事要发作，便推推韩一月，咳嗽一声，悄悄地说道：“主人心情不大好，不如你上去，且陪他说几句，宽宽他的心。”

李逑听得真真的，将嘴角微微扬起，也不阻止。

伍又五知道他耳聪目明，隔这点距离，听得到他们的对话。李逑不阻止，就是许了的意思，暗赞自己果然聪明体贴懂上意，又道：“能让他转移转移想法，别和自己较劲儿，也就成了。免他憋在心里，气大伤身嘛。”

韩一月原本按幕僚们素日里随行的规矩，已往李逑下手坐了，闻言，便将这一场的座次格局看了两眼，道：“这里场地不大，主人的食几坐榻也小巧。我与主人同座，会不会落了话柄给人？我若要劝他两句，会不会让主人当众下不来台？”

伍又五道：“你就是想太多，瞧，主人旁边空着老远呢，再坐三个你都够得。你就去罢。咱们当奴仆的，您们当臣属的，第一干好了自己的分内事，第二照顾好咱们这位主人的心情，就是大功一件，别的事，别的人么，都不重要。”

韩一月又往上看，果然见李逑面色稍缓，望着他们这里的目光带希冀。

他这么一看过去，李逑便往旁边挪了挪，拍拍自己右边的长几，伸手方便他借力，很显然是示意他过去。

韩一月于是很干脆地迈了两步，压着李逑的手，往李逑右手边坐下。

伍又五忙吩咐几个徒弟将韩一月的食案也抬上了主座的长几，然后又调整了一下座次。

杨运安的亲随满腹疑问，又不好问，只得传话下去，给这位韩幕僚安排的屋舍和用品得提个档次。

韩一月刚坐了，便听闻李逑用一种只有他们俩和伍又五等亲随能听到的声音抱怨：“这种宴席最是无聊，凡吃喝必是最好的，却偏偏让人最没有吃喝的心情。”

韩一月和李逑相处了一些日子，不知怎的，好似一眼就能看穿他的真实情绪和想法。

听到这里，韩一月就懂李逑隐藏起来的真实含义，答道：“他们未免奢靡过度，又了无益处。我不知他们的厨子作价几何，只算这些菜、肉、米，到现在为止，已送上来的价值六十两银。若按武州惯例推测，一场席面，大席凡八十八个盘儿，这里才到第八个盘儿。而且……主人来到此地是突然决定，到这里前后不足两个时辰，他就能拿出这样的招待，可知并非是单为了迎接主人特意准备的，而是一贯如此。”

李逑撇了撇嘴：“六十两，是咱们手下的兵卒两年的兵饷，足够一户农民三年的嚼用。这还只是看盘和前菜。哈，他一个守备，出身并非名望，处处被本地太守辖制，哪来这些钱。”

李逑说完，只将前菜里的一碟五香糟鸡取出来吃了，其他的都搁置着不动。

其他越王一系的人也都是如此，若动了，便都吃干净。除非是一筷子下去不合胃口，这才不动第二下，放在一旁。反正绝无挑挑拣拣，杯盘狼藉的。

即便是一向恣意妄为的姚阔，吃饭都很规矩。

如此倒让杨运安的下属十分诧异：每每听闻京中贵人，每碟儿菜只动三五口的，他们家守备也差不离，每顿饭要按七八人的分量准备，才能供他一人挑三拣四的吃得开心。怎么这位越王竟如此俭省，不像他们知道的贵人，倒像是没见过世面的？

疑问是疑问，说出口是绝对不能的，陪客的人也丝毫不敢像陪杨运安时那样肆意。李逑怎么吃，他们就怎样吃，李逑一碟吃完了不动第二碟，他们也一样不敢动第二盘；李逑不喝酒，他们也不敢喝酒；李逑把愉悦耳目的清客相公和女先儿请走了，他们也不敢凑趣说笑；李逑只和韩一月、伍又五、姚阔等自己的心腹说话，大部分时间整个大厅堂里鸦雀无声，于是他们也保持绝对安静，连素日里的交头接耳都没了。

他们用行动向李逑表示，他们整个云梦守备营，是绝对的忠臣，处处以李逑马首是瞻，李逑指东，他们绝不往西。

如此诡异的气氛持续了许久，本该一起送上的前菜看盘被安排着一道一道送上来好拖延时间，前后总有个小半时辰，总算被打破了。

杨运安带着人，押着百十多个绝色女子来给李逑“赏心悦目”了。

杨运安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总算是衣衫严整，至少看着不那么歪三垮四。

被他带来的女孩子们，有些态度大方，打扮秾丽，有些明显就是凑数的，头发还没梳好，戴了些乱七八糟的首饰，抹得红一道白一道的铅粉，穿着不合身的衣服。

共同点是她们都穿着单薄，在初春的寒风里瑟瑟发抖。

虽然各个面带笑容，却个个身体僵硬，脸上写着“心甘情愿”，肢体语言却在传递“我非自愿”的意思。

杨运安领着人与李逑行礼，堆着笑说：“本地贫苦，就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黄毛丫头，请殿下将就着看看。”

李逑随意瞅了瞅，指出其中一个红衣女子，说：“让她为本王斟酒。她叫什么名字？”

杨运安一看，那红衣女子果有三分姿色，眉目艳烈，虽非十分美貌，倒也与其他庸脂俗粉大有不同。这女子不是他养的后院姬妾美女，而是方才他带人出去附近的村庄和妓院抢人时，主动站出来应承愿意随他前来的。

肯主动来的人不多，大多数都是被他绑来的，拿她们的身家性命和家人做要挟强迫她们陪客。

杨运安也怕李逑点了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姑娘当场反抗或者告状，害他吃不了兜着走。

既然点了个主动的，应该就没事了吧？

杨运安信口胡诌：“她就叫小红，小红啊，这是京里来的亲王殿下，能伺候殿下，是你的福气，别人求都求不来！你可仔细着些！”

红衣女蹩手蹩脚地福了一福，撩起裙摆就往上走。

韩一月忙道：“主人，她——”

李逑按住他的手：“我知道，你担忧的两件事，我都知道。你只管放心。”

韩一月一边疑惑着何来“两件事”，一边不知怎的反正心里就是有种被说到了点儿上的高兴，一边故作无所发现，却拿余光注意着红衣女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