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富的增加不外乎两条路,一条是把别人的财富吸过来,二是提高生产力,原本一亩地只能挣一钱银子,提高生产力后能挣一两银,这就是十倍增加。
李逑没有点出这两者的区别,而是放开他们讨论,并且让周芃去记录关键词。
聪明人会想到很多,一群聪明人那个碰撞就多了去了。
渐渐的,白帛上多了些词语,一开始还是缓和的教条的,“精打细算”“苦身勠力”“贵出贱取”“囤积居奇”“南北东西互有交通”,慢慢的就开始触及根本,出现了“兼并”“挤兑”“勾结”“强夺”等李逑提过的词儿。
李逑捧了一杯茶吃两口,忽然转头低声问韩一月:“你昨儿晚上睡得如何?”
韩一月说“好”。
李逑又问:“早膳吃了么?我叫人给你留了一份的。够吃么?”
伍又五等近身伺候的一起看了过来,那目光十分的深沉。
韩一月硬着头皮说:“好。”
李逑点一下下巴,突然转过头问伍又五:“老伍,我不想揭你的伤疤,不过,你是为什么狠得下心把自己伤了,进了宫的?”
伍又五的眼神没来得及收回来,被李逑抓了个正着,这就不好意思反抗躲闪了,只好扭捏两下:“我娘她病了,差钱抓药,当时自己净身了进宫有二十两卖身钱,不仅够用,还有多。我要是不卖自个儿,我爹就要把我妹子卖了……这怎么能行,所以就,我自己进宫了。”
“二十两卖身钱,你自己没得着多少吧?”
“是啊,得给刀匠十二两,不然,说不定都活不过伤口愈合……让主人见笑了。”
“我笑你做什么,你是我的老人了,我打小儿就是你护着长大的,我心疼你还来不及。”李逑说罢,让伍又五留了个大红脸,示意周芃写上“胁术敛财”,就是刀匠这种仗着自己有门路吃拿卡要的。不是说有这技术不该收钱,而是什么钱是应得的,什么钱不是,好歹有个数吧,这里头寻租的空间实实的太大了。
李逑又问:“二十五啊,我再问你,你家祖上应该有田传下来的,到你这儿就没了么?不然怎么舍得卖你呀!”
伍又五道:“实实的没了。早就没了。我爹倒是开了几亩地,那都是荒地啊,一年下来打的薄薄的一斗豆子,也就能糊口,再多一文钱也是没有的。倘或卖了那几亩地凑了药费,则第二年吃饭都成问题。”
“京郊竟也如此么?按理京郊这样的地方,哪怕只摆个茶摊卖茶果,都能挣到钱,你们为什么不做点小生意呢?”
“小生意也要本钱的,若是没有就得赊,一年不还,利滚利的整个人都要赔进去喽。那生意也不好做,有摆摊卖香烛的,就摆在金佛寺下,多好的地方,按理这赔不了啊!没想到被当地的流氓地痞讹上了,钱没挣下几个,人还受了伤。有在沿街卖菜的,看着也赔不了,在乡下收菜谁还用钱收,拿点儿旧衣服就能换一车菜了。但是卖了两年,攒了个米缸底儿,遇到老天不赏脸京郊涝了旱了,生意做不得了,也就没了……”
伍又五以前就没少叨叨这些事,在他看来,没长个做生意的眼睛,也不用想着摆摊做生意了,不赔就不错了。
那些能从生意里出头的,谁不是人精里的人精,说不得还有些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的事儿呢。
李逑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那边周芃也慢慢地把该加的词儿都加上去了。
好的词儿三分之一,坏的词儿三分之二。有些词李逑倒是觉得无所谓,但是在这个时代那就是不好的。比如囤积居奇。
等周芃停下了,底下也没啥动静了,李逑才瞄一眼白帛,道:“这就是全部了吧?”
周芃称是。
李逑道:“都对,但是都不彻底。不过,我想大家也看清楚了。一个真正的仁人君子,从不触犯任何法律,从没有道德亏钱的人,他是很难在二百年间创下一份巨富的基业的。
“除非他实现了技术的变革,他让一个人一年生产的财富从价值十两银变成了价值二十两、三十两——这种变革是我最想看到的,也是接下来越地的主要努力方向。不过很遗憾,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很少,而且即便做到了,这份功劳也往往不属于他自己。
“比如现在永泉港的梭织法,让织布的速度提高了何止十倍,但是挣到钱的是布庄,是海商,从来都不是发明梭织法的人,诶,说起来,你们知道是谁发明了梭织法么?”
众人面面相觑,别问是谁发明的,就算梭织法,他们中的很大一批人都是头一次听说。以前他们只知道江南突然革新了织布法,突然有大量结实廉价的土布出现在市场上。
李逑笑了:“既然如此,我粗暴地认为,我目前所见之巨富都有不法或者至少不义的行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有的人家好一点,敛财的时候不那么伤天和,得了钱也愿意布施穷人,接济乡里。对于这样的人家,我愿意留下一笔财产给他们。只有那一笔财产,才是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创造的,干干净净的,应得的财产。
“如果他发家致富靠的不是垄断资源,不是盘剥百姓,而是靠技术革新,靠提高生产,我愿意倒贴他奖金!
“在没有技术革新的前提下,一个人一辈子辛苦劳作,他实现的价值是有限的。有的人高一点,比如大司农,比如写《农政全书》《天工开物》的几位作者,又比如教授你们道理的贤师长……他们的劳动,价值很高。
“而有些人的劳动就看得见底,一个农夫,一年种五十亩地,一辈子也就能劳作五十年,这就是他创造的财富。
“我就是用这些算法,去查了他们祖辈的身份和职责,对国家的影响,对技术的革新,给他们分了他们应得的部分——可能还高一点,毕竟我是个仁慈的人。”
嗯?仁慈?谁仁慈?你?众人闻言,齐齐侧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