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逑在武州这里的雷厉风行,必有一些隐患,也就是必然有些人背了些冤屈,至于有没有人是漏网之鱼么……杜浒认为,应该没有。
李逑下手太狠了,那叫一个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李逑过如剃光头,虾米都被捞干净了,何况大鱼。
李逑倒不这么认为,他一家家抄过去,凡是没有实锤直接伤人性命的,李逑都留了一些家底子。他会给这些没有直接证据伤人性命的家族,按人口分的财产,只有伤人性命的才会被拉去走程序。
然而就算手上没有沾染人命,大多数富户的资产,仍然浸满百姓的血肉,全抄了也并不为过。
李逑眯了眯眼:“我不打无准备的仗。别看我才来云梦道,实际上云梦南道各地的官面账簿子、人丁簿子、粮食簿子我都已经仔细查过。漏洞百出,欺上瞒下,层层盘剥!这还是交到朝廷的簿子,朝廷拿民脂民膏养的这可真是一帮蛀虫啊!我已经心中有数。再者……
李逑停顿片刻,忽又冷笑:”就算是我把他们都拔了,难道还会有冤枉的?”
非常了解武州、大概了解云梦州的杜浒说不出话。
被特许旁听的武凯之举手问道:“殿下,臣有疑问。”
他是头一次参加越王的小议政会,还有一点拘谨,看着越王的眼神里也透着一丝破釜沉舟似的决心。
没有哪个京城纨绔是不怕越王的,就算不是纨绔,也怕自己犯在越王手上。很多事情在京城的豪门权贵家是稀松平常可见,但被越王知道怕不是要被扒一层皮。
李逑看他一眼,点一下头。
武凯之起身问道:“殿下的办法,臣心中幻想许久,终究因为各种原因不敢行事。臣仔细比较衡量臣假想的办法和殿下实际的办法,只有一处略有区别,便是臣愿杀尽天下为非作歹、鱼肉一方的奸贼,却以怀柔故,不愿牵连其中的积善之家、有德之家。而区分此两者,非一日之功也。臣以鄙陋短浅,想请教殿下此中的道理。”
这个问题往后推三千年都未必能解答。
老武是个老实人,至少在语气和态度上是“请教”李逑为什么对积善有德之家也进行了惩处,在自己的想法和李逑的想法出现矛盾时,他会先质疑自己的想法。如果换了年轻气盛不服李逑的那些人,这时候估计会是“质问”李逑。
像武凯之这样的人可能没什么进取能力,但是要扎实干活儿么,不差。
李逑在“忽悠他”和“先把简单浅显的自我思考告诉他”之间稍作犹豫,最后选了后者。
“小王亦非圣人,无道可传,不过,小王有一些想法,愿与诸公共讨。”
李逑从议政的用品中,扯出一张新的白色的帛,一旁的伍又五和他徒弟一左一右把帛书挂了起来。
“世人皆知,本朝开国时,与无地和土地不足的百姓每人分地五十亩,无论男女,只要成丁,又在六十岁以下,就分这个数。老人及儿童减半,其中不满八岁的孩童再减半。当时一共分了一万万亩田地出去,并且约定有余力的人家垦荒,前几年是不上税的,只要种五年,开出来的田亩就归垦荒人所有。”
李逑在上面直接写了一串阿拉伯数字——大家都是认得现代算法的,对阿拉伯数字并不陌生。
本朝开国年间分土一万万亩,最后民间保有的田亩数大约是两万万亩。
“开国时十五税一,一年抽粮食价约一千三百万两银。这就是咱们开国的情况。
“到如今,国库年收税总值二千八百万银,其中来自农税的是二千三百万银。
“看起来涨了许多,但是实际上,就天下民簿来看,百姓的人口数量并没有增长这么多,土地更是增长缓慢,那实际上多出来的地,多出来的粮食,是谁在种?只看武州一城,咱们来的时候,民簿上多少人,分发完钱米,民簿上又有多少人?这么多人口,为什么不在册子上!是没来得及登记吗!”
李逑在白帛上画了个圈,写上四个大字“隐匿人口”。
“增长了这么多人,开垦了多少地?咱们全国有多少土地?多少村落?开国分的一万万亩土地才占几分之几?这么多年来,新垦荒的土地就那么点数?人口增长了数倍,以前的土地养得起这么多人吗?多出来土地去哪儿了!”
李逑又写了四个大字“隐匿田亩”。
在座的人,除了伍又五、韩一月以及后来招募的一些门客、军师,没有一个是真·贫民出身,自然知道隐匿人口和田亩是什么操作。
都是为了逃税啊!
脸皮薄的比如武凯之已经开始脸红了。
不过今时今日坐在这里的人,自己和自己管得住的家人都没有隐匿人口逃避抽税。他们想挣钱自然有别的办法,李逑并不会亏待自己的部下。
“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呢,在于……开国的时候,太祖麾下所向披靡,至立国定都,共封赏国公八人,侯爵十六人,其余勋爵三十一人。这是本朝开国的大户数。此时各个勋爵,保有的财产也不过是十万之数。而各地亦有豪强富商,我查过账册,在当时隐匿的情况不严重,所以根据税收倒推各地,家产达到十万以上的人家,不超过三千户,且多数在江淮、中原、齐鲁和关中。云梦南道,只有一个灏河米氏因为把持着润河、灏河的船队又资助太祖起兵,所以才能保有巨富家产。当时可有马金、杜显明否?又有孟叔青、刘五泽否?
“马金的祖上是一个行脚商,杜显明的祖上是一个倒换旧粮和新粮的卖货郎,孟叔青祖上估衣为生,刘五泽祖上是读书的,但是最高只考到了举人,后来也返乡务农去了。那都是行为明显的,还有读过书的呢,杏花村那个马举人,单看行为都挑不出他的错,他做错了什么?他是个盛世白莲花啊!可是看看他造成的结果,这样的人真是死不足惜!
“我只有一个疑问,大雍立国二百年,二百年间,他们是做了什么好事,才能以年均万两银的速度攒起这样的家业!”
李逑在白帛上画了第二个圈,写上了四个大字“财富积累”。
众所周知只靠买地耕种,挣钱的速度是非常慢的,一亩地一年最多也就能净挣五钱银,若是把肥田瘦田摊一摊,那就更少了。
如果单靠挣钱-买地-挣钱的链条,给他们一万年都挣不到武州那么大的宅子和那么多的金银珠宝。
“我也说累了,你们都是聪明人,你们来说,财富是怎么产生的,又是怎么集中到他们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