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一月再睁眼时，已然天光大亮，早就到了巳时大半，对面的床上空荡荡的，书案上的纸笔明显有动过的痕迹。

他懵了一下，外面转进来一个眼熟的小內侍，年约十四五岁。

小內侍挽着袖子，戴一顶黑纱贴边的发巾，笑嘻嘻地说：“公子醒啦？咱们主人临出门还说别叫吵着了您，小子们就没叫您醒来，没耽搁您的事吧？早起洗漱的地方和昨晚一样，您还记得不？若是不记得或者不确定，咱们再带您去一次。主人让咱们给公子带的衣服、靴子、巾子，都在外面架上搭着，恐您没穿过咱们北边儿的官袍，主人让小子们帮您穿一回，以后您就自个儿知道了。啊，因为这里不是常住的地方，衣服就只暂时取了三身给您换洗，以后到了云梦州，算是定下来住哪儿了，再做别的衣服。今儿的早膳还在厨房放着，您看看摆那儿？我们主人一向在办公的地方吃饭，空闲时哪里方便摆哪里。公子若是不知道摆哪儿，就摆在外间厅里，又安静，又合适。主人这会儿正在处理公务，要到未时过半才下来用膳、休息。主人交代了，您若是得空，就去办公的地儿听一阵——咱们家所有幕僚都是听差的。若是不得空，就在这里看书练字，或是在后院练射箭，都便宜。”

这小子叽里呱啦一大堆，倒是把韩一月不清楚的都说明白了。

韩一月怔了怔，问道：“我也可以去听，王、王爷办事吗？”

小子笑笑：“那不然呢？咱们家的幕僚啊长史啊教授啊主簿啊，若是不听政事，怎么给主人拿主意办差事啊？公子快去洗漱吧！”

韩一月跳下床，拣起外衫披上，依言往外迈了两步，回头又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小子家姓周，行三，您随了主人叫我周三儿就好。”周三郎仍是笑嘻嘻的，“那您快去吧，我去告诉厨房把饭送到前厅里。”

韩一月谢过周三，转身出来先去昨天晚上取水沃盥的地方，按照李逑所教，刷牙、洗脸、剃胡须茬、梳头，再按自己习惯的穿戴，裹上一顶皂纱平巾。

一般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这一套流程都是在自己居住的地方完成，特别小的孩子和娇滴滴的姑娘甚至就在床边洗漱，不过李逑这里不一样，他单独辟出来一间屋子做盥洗沐浴之用，说是“干湿分离”，更符合生活的需要。

现在暂居此处，李逑一共划了六间屋子做盥洗之用，男女随侍各两间，李逑和伍又五等近身伺候的人用一间，还有待客用一间。每天有固定的人给这六间屋子送水、浆洗衣服巾帕、填补皂角、澡豆、豆粉等物，倒比各处人自己取水的方便。

六间盥沐的屋子只有位置不一样，其余都相同。韩一月随李逑用的同一间盥沐房，只见皂角、豆粉等基本也就是市面常见的货色，不似他之前见过或者听说的富贵人家那么多花头，又要花儿熏的，又要香料磨的。

将一身打理干净了，韩一月再回了寝室的外间换衣服。

衣服就搭在一旁架上，李逑怕他拿错了，特特写了斗大个“韩”字夹在衣服中间。韩一月便取了来，贴身小衣都是新的，衣褶犹在，外面的袍子衫子则是半旧不新——倒不是说穿过了，而是估计做了有些年头，却不知是给谁做的。

此时天气已经转暖，只是晚上还冷。李逑自己早已只穿两层了，考虑韩一月气血不算健康，给韩一月的衣服倒是和他手下那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一样：

贴身一层白色细棉衫子、短褌和撒腿的裤子，裤脚要用系带绑起来；再是一件绗缝了薄棉的袍子，里子也是白棉布，面子是暗红色的棉，中间塞的薄薄一层棉花，隔半寸宽绗缝一道线以防跑棉；底下配的一条深青色的夹袴；外面还有一件深青色的细棉半袖。棉袍、半袖的领子和袖口都用白布做了一层防脏污的贴边——按理应该用更耐脏的颜色，不过李逑喜欢这种搭配，而区区几条白棉纱，越王府还出得起，做衣服的人便随了李逑的喜欢。

除了一身衣服，又贴了一条暗红色与袍子同料的腰带，带上穿着鸡蛋大的一个水滴形玉环作佩。又有一顶黑纱羊皮的小冠，配的一根紫铜云头簪。

王府的幕僚、书生……总之就是吃越王府的饭但是又不算皇家随侍的人，基本入职都是这么一身衣服。不过自己有钱有媳妇的人，多数就自己置办行头了。闲散人自己折腾自己的吃穿，花里胡哨花上天，李逑也懒怠管，而有官身品阶的，出席正式场合的礼服、官服，自有一定的制式。

韩一月现在一身吃穿都看李逑的意思，因而所穿正是李逑的幕僚制式的衣服。这样的衣服一年会发好几套，材质、制式皆不相同，适用各种不同的场合，兼顾换洗之用。

周三儿也从厨房回转了来，他已见李逑对韩一月格外不同，自己也便很狗腿很主动地忙活起来。

饭菜是一份和李逑一模一样的套餐，三荤两素汤水饭茶果以及两个完整的白煮鸡蛋，荤的是本地常见的烩杂鱼、葱油鸡块和蒜泥白肉，素的一个是香油野菜，一个是白煮拌酱的葵菜，一大碗萝卜骨头汤，一碟子豆粉糕，两碗混着豆子、黍子的饭。菜品种类很多分量不大，各用巴掌大的小碟子盛了摆在食盒里，趁热端进了前厅。

前厅与寝室是相连通的，韩一月从屏风后出来，外间是內侍们、侍卫值夜的地方，再穿过一道月洞门和又一道屏风，就是前厅，前厅外还有耳房、抱厦等附属结构，往往是其他随行人员的住所。前厅的另一侧也是卧室，现分成了四间房，供仍单身的魏栋、辛田山、王延寿等人居住。

前厅是李逑日常活动的地方，他处理公务的地方在更外面的书房和花厅。

前厅里明晃晃的，挂着好些彩灯，陈设着一张长二丈宽一丈二的大坐榻，上设一花足矮几，也是大理石的芯子。坐榻两边各一溜梨花木椅子，中间又有丈许阔的椭圆形长桌，下摆了八张花墩。

周三儿殷勤地把韩一月拉到椭圆形的长桌边坐下，说道：“素日主人和周相公他们私底下议事是在这里办，若撞着饭点儿，则主人也安排在这里吃的饭。今儿不巧，这会儿还在书房里说别的事呢，您这儿吃饭，我在隔壁收拾屋子，若是不够吃您就说一声，厨房还能添饭。吃完了也说一声，我领着您去书房。”

韩一月一个人在这么精致富贵的地方吃饭，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便将汤泡了饭和菜，三五下就吃得干干净净，又把豆粉糕和鸡蛋拿干净帕子包了放在柜子里，忙忙请周三儿带他去找李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