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州招考这是李逑头一次组织大规模的考试，尽管之前已经干了好几次小型考试和模拟招考，但是到了具体执行中，各种问题仍然层出不穷。比如光是留指纹防代考顶替就费了老门儿劲儿了。

参考的人又不是久经考场的书生，八成应考者都是这辈子没握过笔的普通人，不过会写几个字，会算几个数，把心一横就来了，哪里知道考场里的规矩？于是甚至不乏考场上紧张过度晕厥过去的人，又有听了考题后当场和考官顶嘴的，问某个词儿什么意思的，乃至打架斗殴的……李逑早有准备，安排了一些大夫到场，不然说不定还得搭进去些人命。

幸而磕磕绊绊的，最后还是考完了。

李逑当天晚上就开始阅卷，总计有二万多封试卷要评阅，去除可以机械判卷的文盲考生的试卷，还剩有一二千张试卷是答满了的。纵有周芃王延寿等人帮忙先对试卷做个基本分组、去除空白卷等处理，最后落在李逑手里的仍然有满满一车斗。

第二天武职考试的考场边，李逑让几个京营的人担任考官，负责判断考生的实力、潜力，考虑到大多数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比如韩一月那样，他没上过一天学，身体也那么瘦弱，可是他在某些方面天赋都点满了——因此李逑还要求考官尽量结合考生的身体素质判断他们的真实潜力。

场上苦逼考官和苦逼考生仔细考试的时候，一旁的苦逼李逑就在阅卷。

这个时代的文化水平真的就这么真实地摊在眼前，真正认得字儿的不足一成，会写字的就更少了，二十多万人口的武州，最后送到李逑眼前的字迹可以清晰辨认的试卷，不过堪堪三千一百一十六份而已，再要看没有错别字呀、能写明白道理呀、能算准数字啊，就更少了。

诚然还有赵乡绅这样没参加考试的，那是绝对的少数。百分之一点五的真实识字率，这就是武州的现状。

可能经济发达的长安、永泉等地，识字率会更高一些，但是李逑的治下，这就是基础。

李逑数完数，就不发一语地阅卷。只要从答案中看出一丝一毫可用的，李逑就会把卷子放到备选项里。

即便如此，合格的试卷还是很少。

比起字迹模糊、错别字多出上天，李逑更讨厌的是一些苍蝇般嗡嗡的声音。

一串官仓收支和粮食产量、价格的数字列上去，让判断其中哪个可能造假，竟然有人义正辞严地说“此贱役耳，君子不为”。

题目是说有一个年过七十的老妪被大儿子送到放老山上等死，但是被二女儿救回来。二女儿到县衙状告大哥不赡养父母，问怎么判。

竟然有人回答应该判大儿媳和二女儿不孝，因为儿子不会不孝顺母亲，一定是被媳妇挑唆的。二女儿是出嫁女，怎么能管家里的事？且她还状告自己的兄长，俗话说长兄如父，这不就是大不孝吗？再者女人怎么能出来告状呢？可知都是刁民。

……

如此种种，读了书倒更坏十倍，还不如不读。

和李逑一起坐在这儿督考的还有韩一月。

虽然韩一月还只会写那么些常见字，但是李逑还是给了他一张试卷让他做。

韩一月没有报考，当然也就不会影响别人的录取，李逑只是纯粹看他无聊，又想知道这个有趣的人到底多有趣，就给了他一张卷子让他做。

韩一月自己也好奇，就拿了来做。遇到不认识的字儿还找一旁的內侍伍又五帮忙念念。

他一边写，李逑就在一旁偷看，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比如有一题是这么描述的：一个寡妇的公婆收了彩礼要把她嫁给甲，寡妇的亲哥哥收了彩礼把她嫁给乙，寡妇已经进了乙的家门，甲家来抢亲，斗殴中乙家打死了甲的父亲，求问若你是断案的官儿，这事怎么断？

韩一月拿拼音混合着常见字写：“退还两家彩礼，寡妇听其意愿，若不愿嫁人则可不嫁人，若其公婆及族亲不能赡养，则准其取家财若干由济贫所收容。斗殴就是斗殴，挑衅者为首罪，纠缠不休者同罪，杀人抵命，伤人赔钱。”

寡妇的归属问题倒不止他一个人提出来应该听其自愿，但是韩一月是唯一一个提到要济贫所收容的。

李逑给济贫所准备了那么多胥吏岗位，不就是为了让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可以不被生活所迫做出出卖自己的事么？

包括杜夫人在内的许多女子都提到了应该遵循寡妇自己的意愿，但是她们都没想到要让官府给寡妇一个去处。

而李逑认为的官府的责任恰恰就在于此。

官府是什么？或者说朝廷、君王是什么？是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关系那么简单吗？

李逑觉得这就是个伪命题，朝廷命官、君王天子就不是一种特殊的“民”了吗？这个封建朝代灭亡了下个封建朝代建立了，明明改朝换代但是历代统治机构却总是执行差不多的统治政策，最多只是小范围内进行调整和改良，到最后依然免不了被农民起义席卷天下，为什么会重蹈覆辙？杜牧的“后人哀之而不鉴之”，真的只是“不鉴之”那么简单？只有想清楚这个问题，才能回答“官府”相关的问题。

百姓交税赋，供养国家机构来维持一定的社会秩序，保障自己的人身财产安全，这就是官府和民的关系。

寡妇参加劳作，织布耕种、赡养老人、抚养孩子、操持家务，她已经履行了自己作为一个国民应尽的义务，相应的官府就应该给她足够的庇佑。

即便这个寡妇换成一个小女孩儿，还没来得及付出自己的劳动尽到自己的义务，官府依然有义务庇佑她。因为官府的庇佑是通过“秩序”实现的，百姓在交税赋换取稳定的社会秩序时，就已经默认了社会秩序应当对人进行的庇护。当生产力水平低下或者遇到特殊情况不足以举养所有人口时，会有遗弃老人和残疾人的情况发生，因为秩序也默认人们应该追求更高的生产效率，所以没有生产能力的人就会第一个被淘汰。但是显然现在的生产力水平没有惨到不能庇护弱者、失能者的程度，更不存在需要人们违背道德来追求存活率的情况。

在官府权力极大的时代，官府的义务和社会的秩序是维护生产，创造稳定和平的环境，这是李逑希望自己的班底在处理涉及百姓的俗务时能运用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