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玉奴是真的下了苦功揣摩李逑的意思的。
至少李逑将他写的诗词文的解读拿来一看,可比外面的老夫子们的解读靠谱多了。
李逑留的诗文多是《秦妇吟》《伤田家》《野老歌》这样非常有现实意义的内容,外面的书生解读最多能到百姓多辛苦、君王应怀仁、不要轻易动战争,最多最多能到“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个程度。
而李逑自己其实是站在思考封建制度的层面,他要把这种吃人的制度捶个稀巴烂。
隋玉奴处在两者之间位置稍稍偏下,他能解读到君王应该避免百姓陷入这种困苦这一层。
李逑拿着隋玉奴的解读,轻轻问韩一月:“你觉得呢?”
韩一月微微摇头,按这些诗的内容,如果是他,他能反的时候他就反了,还管什么君王心呢。
李逑虽没看懂韩一月的具体意思,却大概摸到了韩一月的情绪,他“哈哈”笑了两声,把手上的纸张还给隋玉奴,吩咐伍又五说:“安排他参加教习先生的考试,如果考出来,他又愿意,就让他去公学当教习先生。如果没考出来,就让他安心备考,明年继续。”
别人不清楚,伍又五可是知道,教习先生是李逑给武州乃至云梦南道的预备官员体系!
伍又五略有惊疑,不过转念一想,反正都快有个男娼出身的王妃了,再有些男娼出身的教习先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吧。大不了,大不了把人送去其他不知道他身份的地方当教习呗!
于是伍又五朝应了一声,又朝一脸晕乎的隋玉奴道了声“恭喜”,又道:“这位小公子,考教习先生资格的事儿有许多条条框框要告诉你知道的,择日不如撞日,某找个人来与你仔细说道?”
伍又五连哄带骗地把隋玉奴骗了出去,魏栋又借故出去巡视着,屋里又只剩了他们两个。
“今儿没来得及找你吃饭,但是还是挂念你,所以来看看。你一个人,有好好吃饭么?”
——点头。
“都吃了什么?”
——幽怨的目光,在纸上画了个肥肥的小鸟,又画了一堆小鱼。
有鸡有鱼,和今天厨房里采买的菜是对得上的。
“分给你的地还有你家的屋子,我分给搬迁你家的张家村人租着了,正常年景,一年给你交几石米几两银的,年底收获了一起给你。这会儿地里应该已经动了耕了。你的俸禄我明儿叫人送来,也不值什么,你想玩什么了就自己买着玩儿。”
——感激的拱手。
“大夫说你能出去逛了么?”
——点头,并且比划了一个“走”的动作。
“已经出去过了?那什么时候能骑马射箭呀?”
——点头,然后摇头。
“你也不知道。哦,大概要看看情况吧。你去了哪儿?有没有出园子?”
——摇头。
……
这样一问一答,李逑把韩一月这一日的行动都问得明白,知道韩一月如今能出门走动走动,胳膊腿也有了力气,精神头也好了,再有自己亲眼所见韩一月的气色越好,身上也多了些肉,李逑也就放下心来,准备一会就去问问大夫,到底什么时候韩一月可以陪他一起出门跑马。
他问完了,就轮到了韩一月主动。韩一月拿出了自己的功课,满怀期待地给李逑看。
韩一月不似隋玉奴揣摩别人的意图惯了,也没有隋玉奴的学识底子,他有的只是一股不屈不挠无论如何也要反抗命运的执着。
这么多年来,李逑还是唯一一个能让韩一月记挂的人,他潜意识里未尝不想和李逑多靠近些,无奈两人中间的鸿沟着实太大。隋玉奴拿了《秦妇吟》立刻就能读明白,再给他三天功夫他就能搞清楚李逑的意思。韩一月不行,韩一月才刚能看懂入门级别的短文和最浅显的诗歌。
不过韩一月比隋玉奴等人天然就更接近李逑,这是他和李逑在意识和灵魂深处的共鸣,别人学不来,比不得。
韩一月并不需要去揣摩李逑的意思,他自己最直觉的理解往往就是李逑期待的理解。
这次也一样,韩一月对《秦妇吟》还只能做到看着注音“读”下来,并且有一些浅显的理解,但是对《野老歌》《伤田家》等接近白话的诗词的解读就非常深刻了。
他看“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想的是“凭什么”;他看“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想的是“债主把佃农逼到家破人亡是因为其见识短浅,或是天性无仁”;看到“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想的是“为什么交了税却要受加倍的欺压”……他会思考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要被层层盘剥,为什么大家不能联合起来反抗,有能为的那些胆小不敢反抗豪强也罢,却为什么要向更弱小的人扬起刀……
可以说一身反骨。
韩一月在世人眼中必是反骨仔,可是偏偏他又是个能对弱小伸出手的人。不论是在妓院时策划带人逃跑,还是在破窑里放跑小姑娘,又或是现在对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也胸怀坦荡,都是他最朴素的仁善。
李逑是真的喜欢极了。
“可知你是真的读明白了。等你再学一段时间的基础通识,我再来解答你的这些疑惑。你也就会懂为什么我将禁止一切形式的土地买卖了。”
李逑把韩一月的解答折叠好自己收了起来,又给韩一月留了几首诗词,把之前写的通识短文往后加了一段,再细细注上音,配上简图。
编课文自古就是最费脑子的,李逑编完这些,让韩一月陪着一起各自誊抄了一份,时间就已经很晚了,李逑再不想走,他也得走了。
韩一月有那么高的个子,放在现代都算高个儿,李逑如果睡眠不足,说不定将来还长不了韩一月那么高——那以后可太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