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玉奴的年纪比洛蕉大一些,算是即将年老色衰被淘汰的那一种年龄段的人。
以前他也上过村学,读了些书,是正儿八经的经史子集,和风月诗文全不相关。
他八岁时母亲怀上了他妹妹,家里断了粮,他父亲因为打死一条野狗给他母亲过冬,却被老财诬陷是偷了财主家的狗,赔得倾家荡产才换回了他爹一条命。家里没了田地,一时间陷入绝境,隋玉奴只好放弃学业,回家和父母一起务农。
后来隋玉奴的母亲生产时大出血,差点丧命,隋玉奴只能把自己卖了,换母亲和妹妹请医看病吃药的一线生机。
隋玉奴和洛蕉不一样,九岁起就开始渡劫式地历经人生艰苦,到如今二十岁上,所求不过是活下去、活得好、多捞点、老有所依。
他听着外面的风声,心里想的并不是如果李逑早点接管武州他会如何如何,而是尽力在揣摩李逑的心思。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只能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如何抱大腿上。
他考虑的都不是这个政策好不好应该不应该,而是既然李逑想做,他就必须让李逑知道他是绝对支持并且还能想主意的。
只是他并没有由头直接插手这个话题,所以隋玉奴选择了从韩一月的课本入手。
韩一月对李逑给他的课本并不隐瞒,种种文字、用法,能表述得明白的,他都尽力比划明了,还剩的一些非言语不能沟通的,他也是无法。
隋玉奴和洛蕉一样,都觉得韩一月傻,这时候不赶紧抓牢李逑的心,装什么大方呢?
可是隋玉奴又很感激韩一月,韩一月的不藏私,正应着他需求——他得尽可能多地了解越王的心思。
隋玉奴潜心研究韩一月的课本,几百字上千字的解读写了一篇又一篇,终于觉得方方面面都契合着李逑的心事了,才悄悄地加入每天在韩一月房里蹲守李逑的队伍。
洛蕉蹲守李逑失败后,其他人并没有放弃,所以韩一月这里每天都热闹极了。
有那么两次他们确实蹲到了李逑,李逑虽不接他们的话茬,倒也是和和气气地并不和他们为难,言谈举止,也视他们一如常人。众人便更觉李逑是个再好不过的“主顾”,越发想上手,可惜着实摸不清李逑的命门,他们几次蹲点分毫未进,李逑依然只找韩一月一个。
这日李逑在官府里因为如何分配土地的使用权和下手们讨论了一番,到新雪园报到时时间已经很晚了,其他人都已经离去,只有隋玉奴还在。
隋玉奴每次都蹲着最后一个走,最后和韩一月聊天的话题一定是韩一月正在学习而不是很明了的课文。
这个晚上隋玉奴讲解的便是《伤田家》一首:“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这首诗非常非常简单易懂,韩一月才刚学了认字,也其凑八凑地看了个分明。
李逑来时,隋玉奴正与韩一月说道:“依我看,意思解读到希望君王顾着天下最贫苦的百姓,还未尽善。哪一日君王不看我们了,我们也有‘光明烛’照着,那才好呢。越王殿下给咱们分粮分钱,就是‘光明烛’,越王殿下把济贫处的用处写进条律王法里,就是尽善了。”
李逑略觉惊讶,因为这人说得比较切他的意思,只不知是谁。
一时间伍又五敲门通传了,屋里的隋玉奴、韩一月忙至门口迎接。
隋玉奴走得急促些,韩一月还在桌边,隋玉奴已经打开了门,一见是李逑,隋玉奴忙喜不自胜地拜了一拜:“草民拜见殿下。”
“无需多礼。”
李逑随口一说,将氅衣脱下放在一旁,却蹿了两步上前扶住了韩一月的手,道:“都叫你不要整这些虚头花脑的,万一摔了怎办?等以后接上了跟腱,你要接到园子外面去,我都懒怠管你。”
韩一月只笑,任他拽着往桌前坐了,亲手给他递了一杯温热的白水。
隋玉奴虽然没达到初步设想,倒是也不急不躁,仍跟了上来,贴着韩一月坐下。
李逑待他坐定了才分神看了他一眼,笑道:“方才听见你们在说《伤田家》一诗,说得不错,很有见地。你以前念过书,还学得很深?”
隋玉奴见他果然听进去了,又觉得没白瞎了这些天天天和韩一月看书,天知道韩一月不会说话,字儿也写不全,他要从韩一月的态度观点里抽丝剥茧地理出李逑的态度,得有多难!
“一点浅薄之见,殿下见笑了。都是韩大哥点拨得好。”隋玉奴说完,不动声色地将最近写的东西往旁边按了按,有些忐忑地希望李逑能顺着话题往下讨论,他还有好多刻意迎合的观点没说呢!
李逑又看看韩一月,韩一月内敛惯了的,这会儿面如沉水,一丝情绪也看不出来。
李逑笑道:“我只怕你一人孤单,又怕白天人太多嘈杂,又怕你没有朋友,我不在时你寂寞无聊。你能交着几个朋友,这很好嘛。只是这时间太晚了,你们想说的话可以等明儿白天我不在时再聊。一来嘛不至于熬夜,二来嘛,不至于冷落了我。”
李逑根本没接话茬,隋玉奴的笑都僵住了。
李逑很明显是在嫌弃隋玉奴待太晚影响他和韩一月私底下相处了,因为他来找韩一月可不是为了什么课文又是什么文章,课文文章只是个话头,他根本就是找韩一月会朋友来的。
隋玉奴只好说道:“今儿说到了兴头上,打扰兄弟,明儿一定不会了。”
“这有什么,酒逢知己千杯少,就是这个意思。你能懂我留下的课文,能说得这么透彻,真的很好。只可惜我却不能和你时常讨论。”李逑眼尖,看见隋玉奴身前桌上镇纸底下压着几张纸,上面誊抄的都是最近他留给韩一月的作业,便拿来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