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却不大安宁。
李逑一向睡眠极好,可是该有的警惕性分毫未丢,有不同寻常的声响靠近时,李逑一下就清醒了。
不仅李逑醒了,值夜的人,还有跟他的亲兵中比较警觉灵性的也醒了,他们又叫醒了其他人,众人并不点灯明火,摸黑起来,抓起刀、弓箭等物就悄无声息地出了帐篷。
擅闯者潜行非常好,若非他们训练有素时不时的就被李逑带出去打“军演”,恐怕一时都抓不到他们的痕迹。
饶是如此,最后他们也花了一刻多钟,才从野树林里抓出来四个年轻的小伙子。
四个小伙子身手不错,但是都是野路子,在正规军面前不堪一击,纵使有丛林掩蔽,也飞快地束手就擒了。
确定他们没有同伙,所穿不过破烂皮袄子,所拿不过斧头、砍刀、弓箭,并无军队制式武器,李逑猜测他们只是附近的乡民,遂只让人把他们带去看管起来。
到次日早晨,李逑沿着河边的山崖攀爬了一段远远看了看西边的情况,折返后吃了点早饭,方命将昨夜抓到的四个人带来审问。
昨天晚上只是借火把看了眼,知道是乡民,也就没多看。早上天光大亮再看来,李逑就觉察出不同了。
这四个乡民比石牛村的村民矫健许多,身体黝黑,小腿、胳膊上的肌肉都能隆起一层来。他们并不像一般村民那样包头,而是戴着枯树枝作为伪装。他们的手上有摸武器形成的老茧。相似的茧,在韩一月手上也有。
他们是猎人,而非农户。
李逑听不大懂他们的土话,让到处找人当翻译,最后从陈双陆那里找着了能听懂的人,是一个刚刚获救的两年前被卖过来村里的女人。
有这个女人,还有陈双陆,再加上李逑自己半懂不懂地听的一点方言,终于能搞清楚这四个人的来历了。
这四个人是来救人的,他们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才十六岁,名叫酸杆儿。五年前母亲上山采果子后再也没回来,村民都说他母亲受不了深山老林的凄苦跑了,但是他不信,所以想跑出来找母亲的下落。
这次也是听说石牛村有个女人口音和他们那边相似,他才和自己的好兄弟们摸索到了这里。
显然那个说话口音像酸杆儿他们村的女人就是充当临时翻译的女人,现在他们终于互相确认了,这个女子是他们村一个猎户的女儿,几年前一家人为了讨生活离开了村子。
女子也认出了酸杆儿,并且犹豫再三之后,她告诉了酸杆儿他母亲的下落:死了。
酸杆儿他母亲的死也是很简单渺小的一件事,一个落单的女人,迷了路,在林里不知走了多远,总算遇到了人被救了。
然而她被救了也被害了,成了那人拴在家里的牲口。他母亲性子烈,逃跑不成就寻了死路。
女子拿出了酸杆儿母亲的遗物,是她出门采果子时带的小筐,酸杆儿亲手做的,因而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李逑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让他们四个也去吃顿早饭平复平复心情,又让给他们拿几件齐整衣服。
四人里,酸杆儿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一时如天昏地暗,但是其他三人因为死的不是自家母亲,虽然也为伙伴伤心,却没有伤心到那程度,李逑再找他们问话时,他们仨仍能如实回答。
酸杆儿四人都没念过书,也不知道什么仁义道德、等级分明。李逑打架比他们狠,人又不坏,还给他们拿好吃的、好穿的,这简直就是“大哥”啊!他们一下就被收服了。
李逑也挺喜欢他们的爽利无遮拦,不免就会多问些:“那,你们村在哪儿?”
年纪最大的那个就往西一指:“翻过前面那座山,在那个大山坎底下。”
李逑早起爬过山崖往西看过,知道他说的是往西的深山中,只看直线距离,也有十几里路,算上过不去的峡谷,可能实际距离是三四十里无路可走的山坡和树林。
李逑分明记得,石牛村就是最西边的村落了,怎么往西还有个村?
“你们村叫什么名字?”
酸杆儿抹了把嘴:“就叫张家村,我们村都姓张!”
李逑知道的张家村在城南已经去过了,肯定不是城西这个。也就是说西边的这个“张家村”,非但不在武州的行政规划里,也不在武州西边的县城永利县的行政规划里,是个新出现的村子。
李逑又叹了口气:“那边都没路吧?你们就是翻山越岭来的?怪不得浑身都是被树枝刮伤的痕迹。”
年纪最大的那个说道:“反正要出来就砍两条路,一般我们也不出来,村里啥都有哩!”
李逑自不会真的信了“村里啥都有”,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其他想都不要想,肯定不会有的。若是有,他们四个还用拿着不知道哪一年的破铜烂铁?他们的弓箭箭镞也是石头磨的,显然连金属箭头也用不起了。再看看他们的衣服,就是破羊皮卷吧卷吧揉起来的,李逑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还处于刀耕火种的时候。
李逑问道:“你们想搬到离城里更近的地方么?别的不说,至少有几条路通往外界。”
酸杆儿他们迟疑了,似乎有什么顾虑。
李逑大概能猜到,这个时代远遁深山,不是为了躲灾就是为了避乱,村子里必然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四个少年年纪都不大,当然做不得主。
李逑本想把通往张家村的路砍出来,估算了一下工作量,还是放弃了。年后马上就是春耕,李逑还要抓紧时间在春耕前把云梦南道清场,手里的劳动力资源非常短缺。砍路也不是砍完杂草灌木就完事了,不把土壤夯实、垫上石子儿石板,不做到这些,只砍杂草那砍了也是白砍。
与其投入大量的人力去砍路不如搬迁,真到了人口多到不得不开荒的时候再砍几个村出来,也来得及。
“这样,你们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吧,果真愿意,就派人去府城找办事的人说一声,自然安排你们搬出来。”
李逑找来一张桑皮纸,在上面大概标明了府衙的位置。他没写字儿上去,只把城门和府衙之间的道路画得清楚明白。酸杆儿这样在山林里都不会迷路的人一般都有不错的空间寻路能力,李逑不怕他们找不着。
除了地图,李逑又问了他们村的人口,得知一共就二十六人,加上今天搭救的也才二十七,遂叫来一队亲兵和隔壁青羊村的村民,一同协助把二十七人份的物资送去张家村。
按理酸杆儿他们不能带外人回去,但是他们看着那些粮食、衣服、布匹、褥子和牛羊狗,心动了,太心动了。
酸杆儿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带着一大队外人回村去了,他在村里如何说服戒心贼重的长辈们,他带回去的女子如何把外面的事情说给村民们知道,村民们又如何起了搬回“人间”的想法,暂且不详表。
李逑送了东西,本也没指望有什么回应,只交代好亲兵随从在哪里碰面就算完,他自己带着人马往东南方折去,马不停蹄赶往下一片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