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逑翻过几个典型的案例，再往下看，基本都是差不多的事。只要家里死了顶梁柱，或者顶梁柱倒下了，剩下的人又不是那种绝顶聪明、绝顶厉害的，基本上一家子就成了桌上的菜。

佃农租地主家的地要交租子，自己只能留一口，那地好歹名义上属于地主，所以这剥削还有个来头。

而这些“绝户”的人家却并没有租种别人的地，只靠着自己纺织、打野果野菜为生，却也会被人抢走绝大多数东西，甚至家里小有薄产的比如韩小狗，干脆就被逼死了。

然而滕高和陈双陆想方设法查探时却也遇到了不小的阻力。比如韩二伯家，虽然被爹妈、族老拿走了所有财物，韩二伯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却认为陈双陆一个出嫁十几年的女人回来问这个还劝他讨回财物来才是有鬼。

另外滕高发现韩二伯自己就参与了逼迫小徐氏自杀一事，并且拿走了小徐氏的一些粮食。

整个村子看下来，只有小幺姑一个人明确地告诉滕高她想给自己讨个公道。而且实际情况看来，小幺姑并不知道这些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有多残暴，她只是单纯地想活下去，她讨的其实是活路。

李逑看完了全部的斑斑血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而想起韩一月，又是一阵心疼。

陈双陆红着眼圈问李逑：“老爷，这村子怎么办呀？没有一个是好人，可是真的又都好可怜。”

李逑回道：“不论如何，对幼女暴行，杀人夺产，我是决不允许的。大凡还是个人，心里都该有底线吧？”

看起来似乎这一村的绝大多数人都该杀，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没有念过书，没有被教过怎么做人，所学到的就是长辈的言行……长辈恃强凌弱，下一代也恃强凌弱，当自己是弱者时就躺平了任打，转身则去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身上讨回来。这种扭曲的关系，哪里是把人杀了就行的？

幸而这个村子人并不太多——想也知道，这种村子的平均寿命会远低于甜水井村。人一旦衰弱就可能被吃干抹净，那首先遭殃的不就是小孩、老人和妇女吗？小孩和妇女代表的就是未来。这种可怕的风气，直接掐死了他们自己的未来。

李逑想了一阵，决定把石牛村整个端了，扔到府城去，有人命的杀了，没人命的先劳改，一边劳动一边接受思想改造，改造完了再决定怎么处理。小孩儿不算，小孩儿都送去济贫处的儿童福利机构抚养，有父母的每五天与父母团聚一次，没有父母的优先找人领养。

青羊村等其他几个村子比石牛村要好一点，就把里面罪行偏重的抓走，其他人不变，不过需要敲打一番让他们知道恃强凌弱是不对的。最好送到甜水井村去学习怎样建设正确的村民关系。

但是文化教育是真的刻不容缓，否则这些留下来的人，很快又会成为前人的样子。

李逑在心里给基础教育和扫盲班记了一笔，然后对照滕高和陈双陆的记录，把石牛村全部圈起来，又在其他村子里圈了几户，紧接着趁着天刚亮，直奔这一大片区域最东南角的小芒坡，就从小芒坡开始处理。

一路上都是抓人、抄家、重新分配田产。即将被带走接受思想教育和劳动处罚的人家如果有理应保留的财产，李逑也全部为之保留，地契房契太容易做手脚，同样的地契如果放着不管，隔上几年再看恐怕界碑都要被挪没了。因此李逑把他们的财产全部折现由他们自己保存。

那些被抓的也就认命了，谁让他们确实动了眼前这个恐怖的官老爷的财产呢！

这样一路抓到青羊村，连锅端了六户人家。在青羊村又端了五户，最后就是石牛村的四十多户。

石牛村在李逑看来，只有小幺姑和几个刚被买来的女人确实无辜，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干净的收入。

亲兵们挨家挨户地把人搜出来、统计家产，李逑则让滕高把小幺姑带了过来。

小幺姑脸上有一道非常难看的胎记，左手又有畸形，胸骨发育也成问题，这才没有被卖掉。

可是她在村里的遭遇，和被卖去窑子，也没什么区别。昨天被滕高保护起来时，她甚至没有一件可以穿的衣裳。

九岁的小女孩儿，看见成年男子就吓得像暴风雨里的小麻雀一样。也就是李逑长得漂亮，看着和颜悦色的，才能让她放下戒备。

时间已经到了午后，李逑就命在这里生火做饭。他从山里打了只野兔，加上村里买的大母鸡大公鸡，配上腌菜和窖里的存货，野趣十足，倒也十分丰盛。

李逑很快就解决了一顿鸡汤饭，见小幺姑怯怯的不敢动，又端起她的饭碗喂她吃饭。

陈双陆一边帮着亲兵清点财物并将本属各户的折算成银两，还要安抚、集中、照管那几个被卖来的女人，一边有抽着空偷眼去看李逑和小幺姑。

小幺姑面黄肌瘦还有胎记和畸形，当然不好看，但是陈双陆就是放不下她。

看两眼小幺姑，陈双陆心事重重地回过神来，给暂时在村头屋子里休息的女人每人发上一份午饭，随后她也捧着一模一样的午饭和她们一块儿吃，边吃边问她们的情形。

陈双陆只知道她们都是这两年陆陆续续被拐来的，但是具体情况并不了解，也不清楚她们还能去哪，正好趁吃饭时气氛松，都聊个清楚。

一月的天黑得早，晌午刚过，午饭吃了，太阳就偏了西。

李逑算了算路程，今晚是赶不回去了，还得找地方住宿。

小幺姑被他盯着把一碗鸡汤喝完，实在一口都喝不下，只揉着肚子看他。

李逑乐了，横竖两人年纪差着十来岁，这小丫头都能算他女儿辈分，他犯不着避讳什么，于是他索性把小幺姑举起来往村头陈双陆在的地方去，边走边问她：“小幺姑吃饱啦？好不好吃呀？小幺姑身上还疼不疼？小幺姑和叔叔回家好不好？”

通过反复强调她的名字和给她安抚，怕见生人的小幺姑总算不再见人就怕了。

陈双陆接过小幺姑抱到自己刚铺好的稻草垛上，看了看屋子里女人，说道：“老爷，下一处您想往哪去？如果您没有特备的安排，麻烦给我几个能吃苦的大哥，我想留在这里和她们一起处理后面的事。”

陈双陆放心不下这些女子和小幺姑，自己也准备在这过一夜，明天再陪同返回城里。但是她又不敢独自一人在这呆着，只能开口请李逑留点人下来了。

李逑道：“再往西崇山峻岭，往北是深涧峡谷，下一路是要往南去了，今儿到不了，我也在这找地方扎营。”

陈双陆闻言心中大定，道：“这可正好呢，她们几个女人说村里有片平地空在那里，我去看过了，适合野外过夜的。您说要往南边转去，巧合她们里头有一个是南边儿小傩村人，明天正好也顺路送回去。”

陈双陆自去安排料理，李逑乐得放手，自己去了陈双陆所指的地方看扎营的位置，只觉果然适合，又背风，又平坦，又无野兽的痕迹，便在此处扎营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