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逑故作神秘地说道:“老先生能把村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足见下了真功夫。我很高兴,所以……我提前和你们说个事,请你们不要外传,也早点做好准备。”
果然本地的村老们下意识地就认为李逑这是看他们办事妥当,额外给的提前消息,额外给的好处,顿时心里就先乐意了几分。
李逑刻意压低声音,做出说小道消息的情形:“大概明年第一轮稻子熟了之后,我这里要在各地招聘人手进作坊上工。不是签卖身契的奴仆,更不是让人去做工匠了,就和你们地里刨食一样,只不过我这招的人是在作坊里刨食。只要能进这个作坊,一天的工钱至少也是三十个大子儿还包三顿饭,顿顿都有至少一个大油的菜和一份饱饭。”
听见消息的人情不自禁地倒抽一口凉气。
一天三事个大子儿还管饭,一年就是净挣十两银子多,这已经顶一户人家的净收入了!
李逑又道:“但是,我不能让作坊妨碍了耕种,毕竟民以食为天,吃饭是最重要的,种地的人一个都不能少。您能理解吧?所以这次招工是以女子为主,最好是认字儿、能算几千几万加减乘除的女子。”
“啊,这……女人怎么能出去上工呢!”
族老们立刻就觉得不妥了。
李逑道:“我这也是没办法,总不能耽搁了地里的庄稼。横竖事儿就是这样,一年十两八钱银子的工钱,包三顿饭,年中抢收庄稼时放假让她们回家干活儿,年末小年时会发一些吃的用的做过年的年礼。你们村有合适的女孩子,可以试试看。我保证如果条件差不多,一定先招募你们村的女人。”
李逑有八成把握他们会同意,那可是白花花的钱!
他没再管这些人私底下怎么商量,反正人进了作坊,就得上课,就得学知识,那时候再教他们和她们什么是人什么是进步,也就顺理成章得多了。
所可惜者,这样的村子,毕竟只有一个。其他村落多多少少问题都有些严重。
有村民和土匪蛇鼠一窝的,有荒年落草为寇丰年老实种地的,也有就是恶霸乡望宗族不干人事的……
这里头最难处理的就是一个宗族内部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别人说起来都是一家人振振有词,李逑这样的外人非常难以插手。
李逑是为了给所有人一份钱财去的,但是那些被抢了钱财的人,反而会先调转矛头对准李逑,这叫“一致对外”。
这样的村子是武州乃至云梦南道的常态,人们抱着一种“族长(叔伯)欺负我,那也是我家的事,肥水不落外人田,和你一个外人什么相干”的心态,不扭转这种心态,这次的事解决了,未来的事照样会发生。
韩一月的老家正是这样一个村子,李逑来到这个村子时已经是第三天了。
为了少耽搁时间,李逑第二天晚上没有回城,他,伍又五,以及随从亲兵,一行百多人,就在甜水井村借宿,第三天又早早来到了这个名叫“石牛村”的地方。
石牛村突出一个死气沉沉,不论佝偻着身体的农妇,或是在田里扒拉土块渴望找到一些草根稻粒的孩子,又或是农闲时节修整农具的农夫,都显得没精打采。
负责这一片的人是辛田山手下的一个属官,今年才刚满十九岁的少年仔,滕高。
滕高的父母都是李逑的亲随,父亲滕大郎是一名掌管粮食的仓库主簿,母亲高娘子是李逑之母蔡氏的丫鬟,蔡氏进宫后高娘子嘉与当时经营粮行产业的腾掌柜为妻,夫妻二人都是蔡妃母子的心腹之人,可谓忠心耿耿。
滕高比他爹妈要活分许多,不过也是数得上的忠耿之人。
李逑从妓院的卖身契里发现韩一月是石牛村人,就把石牛村这一片分给了滕高来查,是有李逑的私心。
这私心倒不是为了给韩一月好处或者怎样,而是李逑自己推断,石牛村的“长辈”在他们的子侄失去父母后,将这个子侄卖到妓院榨取油水,足见这个石牛村的某些风气很不一般。
乡下的妓院很少,多数是半卖半劳动的私娼,离职业妓女还差得远。平时都是人贩子拍花子或者一些勤快、抠门的鸨母龟公来村里挑,很少有村里人指名点姓把人往妓院卖的。
并且李逑还发现和韩一月同一个来源的妓女、男娼有不少,占比明显高于其他村。
所以李逑派了这个叫滕高的少年仔来。
滕高有两个优点,一是听话,李逑说一他做一,半点折扣都不打的;二是对女孩子比较善良,可能和他母亲高娘子家庭地位高、为人和善有所关系。
李逑让他格外注意石牛村及附近几个村子的所谓“绝户”和女子的情况,滕高就会特别仔细地查这些。
和滕高搭配的人是陈双陆,陈双陆嫁到了河边那个村儿不假,她自己老家却是石牛村东头青羊村的,地头熟,好办事。
陈双陆和滕高头天晚上找到李逑交结果时,眼睛都是红的。
“我说不出口,请老爷自己看吧。”
陈双陆是这么说的。
李逑便接下他们记录的本子大略浏览了一遍。滕高和陈双陆写得又要更详细一些,因为他们的时间更充裕,并且仗着陈双陆地头熟,他们是真的找到了一些人仔细询问过发下来的东西哪去了,为什么不自己留着,这些询问的也被仔仔细细地记了下来。
村东第一家,韩二伯家,发了三口人的数,被爹妈以孝道为名拿走。拿走的部分他爹妈自留了一半,还有一半则被韩大伯拿去给了族老。
村东第二家,寡妇徐氏家,因徐氏眇目且赡养公婆,需得照顾,发了五口人的数量,被邻居抢走。
村东第四家,韩小狗家,韩小狗病重,媳妇小徐氏怀孕,一家四口发了五口半人的分量,现在韩小狗“病发”身亡,寡妇小徐氏被诬陷通奸逼迫跳井“自杀”,两个孩子被认定是“奸生子”已经绑了准备卖掉。韩小狗家的财物已经由他大哥家的娃儿过继后继承,现在他哥手里拿着。
村东第五家,小幺姑家,小幺姑父母双亡,自己才九岁大,无力生存,又因为相貌丑陋肢体残缺卖价还不够路费的,所以就留在了村里……小幺姑现在就和破窑的姐儿没什么两样,是个男的都能欺负她。并且村里的男的比嫖客更恶心,睡了不给钱,还要薅小幺姑自己种的两亩烂菜地。
寒冬腊月,小幺姑家连门都没有,黑洞洞的房子就白开着个门洞在那。门去了哪呢?男人们为了嫖她方便,把门拆了(注1)。
陈双陆看见李逑翻到那页,忙解释说:“腾大爷找了两个人在小幺姑家住着,这两天是饿不着伤不着了,老爷放心,腾大爷是极稳妥的。”
李逑看看滕高,滕高一脸傻乎乎的,李逑面上带了点笑意,道:“若是这点眼力劲儿也没有,真白跟了我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