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知道最底层的事情,该怎么办?
当然是隐瞒身份直接去底层看看。
这年代又没电脑网络论坛,大多数人又不认得字儿,有冤都没处伸冤,除了亲自走走亲眼看看,李逑根本想不到别的办法。
众人想通了李逑所指,也就知道了根结所在,遂被李逑安排着一起走基层去了。
李逑没打算抽查,他都不用去看,他就敢说必定是每个区域都有欺瞒霸占的事情发生,所以不用抽了,全部核查一遍是正经。
根据地图上的行政区划,按每个人的脚程脚力,李逑给每个心腹头上都分了二十个村落,命令他们必须悄悄地观察,认真地记录,回来结果交给李逑,李逑会统一做个决断。
跟李逑多年的老人对李逑的命令毫无推阻,领了就办。倒是杜浒等本地人又被刷新了认知:原来真的有一个那么高高在上的人却能为最底层的芸芸众生做到这么细致。
李逑也顺便给他们上了一课。
李逑把武州官场全抄了,接下来要选拔官员胥吏填充武州,这些官员必须和他同心同德、同进同退。脑子里时刻绷根民生民苦民艰难的弦。
如果他们做不到凡事多为百姓想一想,做不到万事多为每个活生生的人想一想,趁早歇了当官的心,去经商才是正经。反正他越王治下,经商一样能发家致富抬头做人,倒不必死磕要当官。倘若以后当了官却闹出百姓遭殃受难的事情,轻则罢官,重则丢命。
李逑的话很重,说完也给了他们思考的时间,让杜浒等人像被熬油一样地煎熬着。他们所学也是牧民抚民,但是他们没有信心能做到李逑这个程度。
以至于真的就有人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但也有人意志却更加坚定了,这些人从李逑的要求和行事中看到了另一条路,一条离经叛道但是显然更接近成圣成仁的路。
时间已经走到了除夕元旦,天幕低垂,星光灿烂。
杜浒作为李逑新招募的属官,本可以住在官府最近的几处院子里,不过他自己选了一处离官府有一点距离的民家住着,所处的位置大约在富人和穷人居住区的交界处。
他背着手站在窗前,往外看去,竟是万家灯火的灿烂景象。
这景象他之前从没见过,原因很简单,以前武州城的人没钱,买不起蜡烛灯油。
以前大多数人没钱点灯,有钱点灯的人家就集中在内城那么一小块儿,哪会像现在这样,人间的灯火和天上的星辉几乎连成一片。
杜浒披衣夜起,在外面走廊上走了两圈。他的寝室位于三楼,位置比较高,近处的人家在做什么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见离自家最近的一户人家正在热热闹闹吃年夜饭,有老人有小孩儿,饭桌上好多碟子碗筷,显然是个肥年。
又一户有女子在纺织,直到有人叫她吃饭,她才熄了灯去了。
又一户年轻的丈夫牵着牛回来,一到家就把褡裢解下来,从里面倒出一些包裹和妻子拆解。
又一户的媳妇刚给老人裁了新衣,正哄着老太太换上……
老有所养,少有所依,固我所求,其存于此乎?
……
武州城被李逑收拾过,至少能平静几个月,而其他地方正如李逑所料的那样,并没有太大的起色。
如果家里没有成年的男丁,那么即使东西分到手了锁在柜子里了,也会被人以各种理由抢走。
即使家里有成年的男丁,如果本家男丁数量少又不够凶,照样会成为别家的抢夺对象。
更不要说在普通人家之上还凌驾着一个权力更大的阶级,这个阶层的掠夺能力,那可比单纯的武力掠夺要强得多了。
武州城下西六十里的杨柳坡,佃农杨喜农揣着收坐在门槛上生闷气。
他媳妇刘氏收拾好碗筷,给孩子们抹了抹脸,催着他回来睡觉:“还气着呢?仔细气坏身子。”
杨喜农唉声叹气:“咱们家一年都吃不上一口肉。”
今天从城里来了一队人,来了就召集全村人分钱分粮。大家几曾见过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差点没把这队人当菩萨供起来。
这队人自称是新任云梦南道大官儿越王的部下,将越王的新政讲了一遍,包括不得买卖土地、人口,不得荒废农田,不得抢占他人财产、房屋、土地、人口等等,还有每人每户分到的东西,每个村分到的牲畜农具,全部说得一清二楚,然后就让他们各自来领取了。
杨喜农是最聪明麻利的一个,早早看准了顺序,拿下了自家最想要的一份儿。钱粮都是现成的自不必说,他家人口多,所以他想要拿到单价最便宜所以数量最多的那包东西,那里头是穿破了的棉袄和褥子,因为破了所以有折价所以数量显得多。
那点破算什么呀?杨喜农自己都能给补上,所以那一包最合算。
杨喜农数着个儿赶在那队差爷抓插队的去后面排队之前,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果然就拿到了这包东西。
杨喜农一家五口人,加上他媳妇肚子里有个孩子属于特别优待,扎扎实实地分到了三十三两银、十八石米、半头猪、一头耕羊以及其他零零碎碎不计其数。
这笔钱好好置办一番,能让他家从此脱离贫困。他计划先将前些年抵债的土地赎回来,再买些好农具、好种子、好牲口,把媳妇的织机也置办上……
杨喜农夫妇正算得明明白白,村上的地主刘金宝来了。
几年前本地绝收,杨喜农正是为了交税,不得不用田地做抵押给刘金宝,找他借了二十石米。这二十石米利滚利的就成了一笔天文数字,当然抵押的田地就再也拿不回来,失去土地的杨喜农就成了佃农。
杨喜农怎么都算不清楚,自己借了二十石米,明明这几年已经还了四十两银,怎么还欠着五十两?
为什么二十石米却要用九十两银去还还要搭上自家的二十亩好地?
杨喜农看见刘金宝带着爪牙气势汹汹地闯来,下意识地就畏缩三分,继而想到自己现在有底气了,可以要赎回田了,又挺直了腰杆。
不想刘金宝进了他家的门,手下爪牙就是一通乱砸乱打,把他家分到的钱、米、物尽数抢走。
刘金宝还问他的狗腿子:“你确认是这个数,没得多了?”
他的狗腿子也就是他在村里的眼线巴巴儿地回说:“就这个数,他运道可差了,就分了些破布烂棉絮。”
刘金宝把他家翻了个第二朝天,着实翻不出什么了,这才让下人扛着半头猪牵着羊拖着米收着钱准备去下一家。
杨喜农有生以来头一次想反抗,冲着刘金宝发出了不甘的声音:“那是我的钱!你们、你们这是强盗,是抢钱!”
刘金宝听了,转身回头把他的女儿从门后拽出来,看了两眼,嫌弃这闺女长得丑下不去嘴,就只甩了几个耳刮子,漫不经心地说:“什么你的钱?老东西活腻了吧?这杨柳坡、松树坡、柳林坡,都是我的地方,我的地方得的钱,就是我的钱!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有钱!”
刘金宝把稍微值点钱的都搜刮一空,他的爪牙更是连杨喜农特别挑的破袄儿棉被儿都没放过,全部堆在他家门板上抬着带走,只留下被打了一顿的杨喜农在地上哀哀叫着。
刘金宝在杨柳坡一家一家抄家,心满意足地把全村的东西都搜刮回了自己家,美滋滋地让厨房把肉炖了,数着银子指望新官爷再给这些贱民分点好处。
杨喜农分到的东西,最后就只剩下了那几个布头。中午还在欢喜地算着要过好日子,晚上就回到了之前的贫穷状态,这落差实实的有点大。
刘氏摸着眼泪说:“我明儿去我哥哥家,讨点药回来给你和丫头擦擦。这些挨刀子的!都抢了咱们的钱了,怎么还打咱们这么狠。”
杨喜农缩着脖子回来:“早知道咱们中午先把肉吃了,好歹过个有肉吃的年……唉……”
不过疑问的种子在他心里发了芽,为什么刘金宝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抢走别人送到他家的钱?就凭他带的爪牙多?那他们村这么多人,纠结起来,难道不能把刘金宝抢过去的东西再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