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枝没想到这个衣冠禽兽看起来干瘦,实际上力气却极大,轻轻松松就把他按得不能动弹。他挣了几次不能挣开,恨恨地抬起身想找地方下嘴咬,却找不着机会。
李逑故意当着松枝的面说那些虎狼之言,就是为了看他的反应和打算,结果松枝选择为民除害——这行动远超出他的预料,比他预料的还好。
如果他真是个坏人,如果松枝遇到的不是早有准备的他,那松枝已经成功了。
既然判断松枝是真的嫉恶如仇还勇敢果决,李逑也就不打算继续试探下去。
他正要松开手解释一下情况,门外突然走进来一个人,还没看清情形就自顾自地说道:“官爷,我刚才——你们这是?松枝快松手!啊啊!你!!快松口!你咬老爷做什么!”
李逑分神的一刹那就被松枝一口咬住了腮帮子。
李逑固然很疼,那松枝咬着骨头也牙疼啊!松枝本来瞄准的是脖子,无奈他错估了李逑的反应速度和自己的行动能力,就偏到了腮帮子上。
伍又五、魏栋还有刚赶来的幼红等赶忙冲上来分开两人。好一阵掰扯解释,才刚刚从昏迷中清醒的松枝终于接受了现实:眼前这个人是云梦南道的新任主人越王,他是个好人,救了他们所有人,却被他偷袭还咬出了一排牙印儿。
“嘶,真辣啊!”李逑摸着腮边的牙印儿,有点酥酥麻麻的,说不上疼,心里也不觉得有火,面上还是要虎一下的:“我不就开开玩笑嘛,你醒了还装睡,那还不让我逗逗你?咬这么重,你难道属小狗儿的?”
幼红唯恐李逑对松枝有什么意见,赶忙要代他道歉,松枝却自己一下就爬了起来毫不留情地甩了自己一巴掌,接着就爬下床给李逑磕头赔罪。
这动作真是快得李逑都来不及阻止,李逑似乎也觉察到了松枝的另一面,他是敢于反抗,是又勇又虎,他也呆板也固执也认死理儿……还挺好玩的。
李逑拦着在松枝磕到第三下之前又把他拽回了床上,给他埋进被褥里,亲手给他把被子掖紧:“我没生气,你也没做错。我巴不得人人都像你一样,遇到不好的事就去阻止,发现有那样的人渣就去为民除害。这次要错也是我错,我不该没事儿逗你玩。万一我出个好歹,你却如何是好?”
松枝看着李逑,眨眨眼,慢慢地慢慢地垂下视线。
“你打自己也真是下得去手,瞧瞧你的脸,都肿了。”李逑笑道:“你先吃药休息,脸上也涂点什么消肿的,缺什么只管和人说,我明天再来看你。幼红,你刚才有事找我?”
幼红打个哆嗦,说道:“啊,是啊,想和您聊聊之前说的给我们教一些手艺的事儿。”
“那我们出去说罢,我看看……得找个大庭广众都能看到的地方才成,否则岂不连累了姑娘的名声?”
李逑叫上伍又五,临出门前还将大夫和陪护的小厮叮嘱了一番,几人出了跨院左右看看,就去了前面花园旁边的回廊尽头的花厅说事。
幼红想问的便是接下来会教她们些什么。李逑之前说了要她们学读书识字女红针黹,可是这里妓女年纪不一,来历不同,所学所会也大不一样。有些人如幼红自己、慕文、玉楼,她们本就读书识字,而其他人里有本来就擅长女红针黹的,有不想学这却想学那的……现在大家安顿好了,头一个着急的就是自己的未来。
李逑原已经有了计划,回道:“这个我打算是让你们自己教自己,比如你会诗文,你就教大家读书;比如荷花会女红,就让她教女红针黹;不想学这个本事,就提出来想学什么,若有会的,就让她当先生。每个先生按上课的时间和质量给束脩。你觉得如何?”
幼红欢欢喜喜地说道:“我自然是愿意的,就是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教的好?”
“教不好就换人来,你们这里没人了,我自去外面给你们找先生来。横竖打个底子,将来还不知道哪些行业里要人、又要什么人?到那时候再学,也一样。”
李逑的计划是工业农业两手抓,以后什么纺织厂之类的作坊开起来,所有人都是从零开始,从头学习。所以现在能打个基础,三五个月饿不死的也就行了。
说到这里,李逑想起来还有荷花她们,又补充一下:“把荷花她们也算上吧,她们也该学点手艺和生活的本事。”
荷花等人是李逑在路上救下的,救了也就救了,没处可去的几个被一路带到这里,还没安排上明确的出路。
李逑这样安排,也算是给她们找未来的活路。
李逑让认字儿的幼红回去找荷花一起登记人口,特别是要登记各人的擅长,以便于从中选拔合适的老师。
而后他想起方才幼红的话,她们妓女也会攒下体己,只是大多数都会被鸨母夺走,落不到她们身上。于是李逑又吩咐,将妓院中抄没的钱财衣物分全部送到这新雪、更雪两处,三分之一分到各人头上,三分之一作为公用支取比如给付教书先生的束脩,比如购买一些必要的用具等等,再留一份出来并入济贫处,用于给横死的人买墓地安葬。
交代完这些事情,李逑又溜溜达达地到处逛了一圈,到晚膳时才回到自己的住处听取今天的进度。
抓起来待审的人已经审了一批,大多数人是真的罪有应得,少部分人确有减罪的表现。李逑便命将涉及到自己不能容忍之事的尽数砍了关了,将其他罪行较轻的按律处置,有冤枉的,送一些补偿。
发钱的事总算快到了头,看地方差不多已近边界,算是执行到了尾声,以至于接下来李逑优先去哪、怎么办、谁继任武州太守、如何选拔本地官署的官员,成了必须解决的议题。
几个长史和从本地选拔的部分老实书生正为了官署的名单议论纷纷,冷不防却听见主座上的李逑突然问道:“照你们这么说,这一路发钱发粮发牲口,都很顺利,每个人也都拿到了自己的那一份?”
正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众人停了下来,大家不明所以。
周芃说道:“主人,下面人是这样说的,辛长史核对过簿子和出货的条儿,理应无差。”
“我不是怀疑你们,我是怀疑别的。”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不知李逑所指为何。
在座众人里出身最差的是一个本地书生,姓杜单名一个浒字。
杜浒是本地农民家庭的孩子,到四十六岁才考上举人,因家贫人耿直,未能谋到差事。
李逑抵达武州时,杜浒正在武州城底下一个村学当教书先生,在李逑招募人手时以熟知庶务、老实勤恳入选做了太守府里的临时属官,表现很好。
杜浒只知道李逑喜怒无常,行事悖于常理,并没有十分胆量与李逑直面。
此时在座众人,只有杜浒约莫感知到李逑的言外之意是什么,因而等了一阵听其他人说不到点上,他便不得不硬着头皮站起来,道:“王爷的意思是不是说问题在镇村乡屯里?钱帛粮食牲畜,看似分到了每个人头上,实则可能会被当地的地主、豪强、乡望、村霸乃至族长宗伯霸占抢走。下官冒昧猜度,请王爷示下。”
“你很勇敢,说的也很好,不可自谦是冒昧。以后和我说话就这么直接说,做什么支支吾吾?我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
李逑先给他夸奖一番,站起身来,随手从自己跟前的茶果里抓了一把,放到了杜浒面前。
杜浒脸都红了,哄小孩儿都不带这么哄的。
李逑说道:“远的不说,就在我眼皮子底下都出了丈夫和娘家父亲抢夺女子的财物的事情,这种事在别处难道就不会发生?你们再看看陈双陆,丈夫没了之后,她连村子都不敢进,这是为什么?我当时说给她钱买她的破船,她不敢卖,又是为什么?她在怕什么,嗯?像她这样的人有多少?比她更势单力薄的、比她强不了多少的、村里有盘根错节的人物关系的,又有多少?底下办事的说都分到了人头上,这我信,他们必不敢中饱私囊。但是要说每个老乡都能领到自己的那份儿,你信?”
李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一个一个看着众人的眼睛,一路问过去,“你信?还是你信?我——不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