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破窑一共有五六个真正意义上的窑子,再算上零散的流莺,妓女总数大约有三四十人之多。
现在这三四十个人除了和哑巴一样意识不清醒的,都像风中的鹌鹑一样瑟瑟发抖。
除了这些妓女,还有小偷小摸、身在贱籍的没有主家的奴隶……各式各样的下九流的人口,都被堵在各自的破屋子或者大树根底下,等待命运发落。
李逑骑着马赶到城西这片贫民窟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景象:
屋子几乎都是破破烂烂的,墙倒了倾圮了也无人管,远看去仿佛是废墟。
绝大多数屋舍甚至没有完整的门窗和墙壁,几根树杈挑着破布就是遮挡,几块石头砖块垒起来就是墙,缝隙大得可以让瘦小的孩子通过。从缝隙看进去,屋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抱着团地挤在一块。
比较引人注意的是靠里一排还算严实的屋舍,都像鸽子笼似的,又矮又小,开着几个一丁点大的气窗,可以隐约看见里面的情形。
李逑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牵在手里。先行赶来的魏栋带着岳承恩走在李逑左边,和他汇报这里的情况:“人头数有二百零三,还有人想跑,都被岳小将军的人逮了回来。除了反抗过于激烈要动手的被兄弟们制服时受了点伤,其他人都全乎个儿。这边的人……个个儿都穷,就比叫花子好一点。”
李逑环顾四周,办老了差事的周芃说:“就近运一车吃的和衣服来,叫一个嗓门大的组织秩序,一个会写字的来登记人口,一个会说两家话的帮忙听消息。这里的人一个个登记好,该分东西分东西,该送济贫处的先送官署,手里有罪的先关起来。按理早在盘查人口时就要连这儿一起收拾的,怎么留下了这么大的纰漏!”
跟周芃办差的人忙道:“怨我,是我做得不仔细。”
“你初来乍到,和你有什么关系?岳承恩倒是一直在这,他都只是听说,还找不准地方哩。”李逑插话,看了一圈,指着那些比较完整的屋子问,“那些小屋子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破窑?”
魏栋看了一眼,道:“正是。”
李逑往那边走了走,屋子四面没开窗,只有几个气孔,室内太过昏暗,而室外正是敞亮时,并看不清屋内的情况。除非有人凑到气孔边上,才能看清室内妓女们的模样。
例外的是鸨母、龟公这类“主家”,他们自恃没有不怜香惜玉的公子哥儿更没有不爱腥的男人,胆儿大的甚至就在门边眼巴巴地看着李逑。
周芃将大致情形说了说,然后就等着李逑的决定。
李逑救过的人不少,在京城那会儿私底下就有个外号叫“六傻子”也叫“六圣人”,是说他傻,也是说他善。
李逑在京城和来越地的路上也救过一些妓女,甚至拆了一些专门拐卖女子逼良为娼的妓院,打了好几窝拐子,不过那都是三三两两的零散情形,一次性处理这么多窑子,还是头一次。
李逑背着手走了两圈,挠挠头:“她们都是姑娘啊,也没个兄弟照管她们,我们都是大老粗,能怎么办?虽带了女大夫、老妈妈来,不会说这里的话,有个什么用?还是得找个懂这里事儿的女孩儿过来办差呀。把陈双——”他下意识地想叫陈双陆来负责安置这些妓女,突然想到这时代的女孩子不一定看得起妓女,更不要说帮妓女安顿好,若是陈双陆不乐意,起点儿冲突啥的,说不定会有反效果。
周芃非常了解李逑,猜到了他的打算和为难,出主意道:“主人带来的几个路上搭救了丫头,之前就安心把城里几个书寓和院子交给她们收拾,我听着她们的口音和这里的极像,倒比别人合适。不如就叫她们来照管。咱们再叫上十驾车,让京营的人来赶车。京营的人,大多要回京城,即便知道这些女子的相貌,也不妨碍什么。”
李逑点头称赞:“可以啊周哥,办事越发老到了,就按你说的办。这里头的人,拘了出来,先找几个抄没的院子放进去住着,等搞清楚她们的情况,再做决定。”
周芃自去吩咐别个办差,李逑随意找了个屋子进去,不管那老鸨儿、龟公脸上堆着花,自顾自地拣了张椅子坐下,将眼皮一掀,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们这一天做多少生意?姑娘们多大年纪?都怎么来的?都是自愿的吗?”
这屋子恰好就是幼红小凤哑巴所在的窑子,她们在一墙之隔的屋子里屏气凝神,唯恐错过了什么消息。
鸨母不知李逑的意思,也不知他要生意多的好,还是生意少的好,只能两面说话:“托官爷的福,一天也能做上三五十的买卖,您要是嫌不干净,也能弄到雏儿,就是贵上一点儿,担保早起一条元帕落在您兜里。或者你要多少岁的,我这都有,十一二的,或者再小点儿,六七八,要不大一点儿三四十,顶漂亮顶体贴,只要官爷喜欢,没有不卖的丫头!至于你问丫头怎么来的……这可多了去了,您放心,咱们这都是来路正经的,不是亲爹亲妈卖的也不敢要啊!”
李逑戳她一眼:“鬼话连篇。你们那用鱼鳔鸡血装落红的本事,谁还不知道?说是爹妈卖的,拐子说是爹妈你们还能去查?你打量我好骗?”
鸨母被揭穿了谎言也不慌,只腆着脸笑:“哟哟哟,官爷是老手呀,官爷的品貌,什么样的姑娘要不着不是?倒是我白操了心,唯恐官爷哪一样不满意,这才要样样俱全哩。不过我说的都是真的,只要钱到了,什么雏儿都有,实在不成十两银子现买去,要验了身在画押都够使喽。”
鸨母见李逑只在这里盘问,并不要妓女们来问话,猜度李逑应该不是那查访妓院可有拐卖良家妇女、逼良为娼的官员,又或者是不够老练,可以轻易被人遮瞒过去,便大大松了口气,极力证明自己这里“货”源充足、“货”色多样且都是自愿卖身的。
李逑让周芃再去隔壁领了几个老鸨来,一样问话,果然也是一样的说辞——那毕竟都是在相同的地方做相同的生意,货源一样顾客一样,就算想有个差别,也着实差不出什么。
鸨母听见让领隔壁的过来抢生意,还满心不乐意。李逑让把隔壁的打发回去好生看管起来,这边鸨母又浮上笑容,谄媚地说道:“官爷啊,官爷,整个这条街最好看的姑娘就是我家那个小红儿,鲜嫩得能滴下水来,又香又艳,就跟那玫瑰花儿似的,官爷,要不我把她叫来,您看看?”
李逑已经问完了想问的,便不耐烦起来,吩咐魏栋把鸨母和龟公拖到后面捆了。
鸨母哪晓得这个面容秀美的官爷,咋一句话不和就翻脸不认人,只当是自己选错了姑娘,惊慌失措地挣扎着大叫:“官爷官爷!官爷不喜欢老的,那我给您找个雏儿!我才买了个小丫儿,干干净净没开苞哩就给官爷助兴——”
鸨母突然没了声音,是魏栋听不下去,把她的嘴堵上了。
李逑冷哼一声,往隔壁看一眼,隐约是看到有几个影子缩了缩,似乎是衣不蔽体的样子。他忙退了出来,将手插在袖子里,故意略提高了声音说道:“我这么个不嫖不赌的人,被她说得仿佛色中饿鬼一般,也太瞧不起人。”
魏栋和几个兄弟把人捆好了仍回来守着李逑,笑道:“她看主人脸嫩好骗,理她作甚,反给她抬了脸面。”
李逑冷笑:“都是禽兽不如的东西,他们自己也没阔过,也是穷苦人,作践起一般穷苦的人来,竟要更狠十倍。难道他们竟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他们看着那么小的姑娘,就不会想着给自家姑娘小子积德?”
岳承恩身边一个兵卒道:“殿下知晓,天下的老鸨儿看自己的亲女儿也是妓女哩,因着听话懂事打小儿就在妓院里长大的,卖得还更早些。这叫无本的买卖,老鸨儿只恨不能一年生她一百个女儿来。”
李逑早知如此,只是事情果真撞到眼前,仍是让人觉得下限又被刷新。
说话间,去城北渡口接人赶车的陆陆续续到了。
当头是两辆骡子车,车上跳下来车夫是去接人的亲兵。车子停稳,上头跳下来六个俏生生的女孩儿,俱是十七八的年纪,便是李逑沿途做好人收留的女子中自告奋勇前来的。
她们中时间长的已经跟着李逑的大部队过了两三个月,上下里外都混得熟了,见了目不斜视的军士也不怕,见了李逑更不怕,一行先上前与李逑行了礼,然后就活泼泼地凑到一起叽叽喳喳:
“问王爷好,王爷您放心,您让咱们做的事儿,咱们都晓得,一定给您办妥当。”
“想来这样的事以后也有,王爷别丢下我们,后面的我们姐妹也给王爷办了。”
“王爷王爷,那咱们从哪开始呢?”
……
一堆堆脆生生的“王爷”吵得李逑有点头痛,他就往旁边一指:“就这吧,据说是最大的一个窑子。荷花……你是叫荷花吧?”
李逑问的是这六个女孩子里年纪最大、隐约是姐妹们的主心骨的一个,得到那女孩儿点头的反馈后,李逑继续说道:“这里就交给你了。她们是比你们还要悲苦的人,她们也是我将来要抚养的百姓,请你们务必好好了解她们的情况,好好照顾她们。就像你所说,未来一定有更多类似的窑子类似的人需要我们去搭一把手,这次好好办差,给以后攒点经验。”
荷花笑笑:“哎,我晓得了,王爷您尽管放心。”
“就是就是,姐姐办事,您有什么不放心的?您呀就是婆婆妈妈的。”
“王爷把天下姑娘都当自家姐妹——”说这句话的人似乎是发现自己犯了忌讳,临时改口,“我是说,王爷自家的随从,我们自然拿她们当姐妹,王爷放心地出去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