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等人都是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围着李逑说完了小话儿,随后荷花就在屋里将人头分了分。六个女孩儿,加上李逑叫来的侍婢、老妈妈,一总分了三组,每组四人必有一个能说本地方言的,每组再搭一个大夫,分头去救窑子里的姐儿们。若是遇到伤病严重的,女大夫现场看一看也来得及。
荷花先让车夫将骡车赶到门口,车门就对着屋子门,里头人一出来就能上车,见不着外人。
荷花自己就是这样被救出来的,深知她们这样的女孩子若是将来还想活得像个寻常人,心里的坎儿就得迈过去,那么自然是越少人认得她们越好。
越少和外人接触,才越好隐藏她们的容貌。
李逑正是出于这个考虑,才让人安排了车驾,还接受了周芃的意见让注定要返回京城的京大营的人来护送——京大营的人可比李逑的亲兵难指使得多了,要把人带来干这些,少不得要付出些人情。
荷花留下一个女孩儿在外面照看着人上车,自己带着其他两个女孩儿就钻进了旁边的房间。
那房间里头,年纪小的小凤儿等人早就慌慌张张地挤作了一团,幼红是唯一一个听得懂官话的,将方才荷花她们的话都听了去,心里有八分狐疑两分恐惧。
狐疑的是外面那些个军士官爷似乎并无嫖娼之意,却不知他们来做什么;恐惧是因为听起来那个做主的官爷,好似要把她们送去什么地方处理,却不知究竟要如何处理?
荷花进了门来,先被满屋子浑浊腥臭的气味熏得几欲干呕,好容易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看清了屋子里惊恐万状妇人和小丫头们。
幼红强颜欢笑着迎上来,细声细气地招呼着:“这位姐姐,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吩咐呢?我是她们的大姐,有事找我就好了。”
荷花原也是被李逑救下的淸倌儿,深知妓院里的各种水深火热,闻得眼前这位姐儿主动站出来,拦在最前面,护着后面的姊妹们,不觉对幼红好感倍增。
又听幼红的官话说得不错,谈吐也像模像样,不是那掰扯不清的人,荷花于是仔细解释道:“啊,你叫我荷花就好了。我们老爷是武州城新的大官儿,以后武州城都是老爷说了算。老爷想放你们从良,又怕你们没有地方去,没有钱没有衣裳,或者还有生着病的,故而让我安排你们先去外面正经宅子里住下,等查明了大家的情形,再做安排。”
幼红听了,心头如同被猛撞了一下,脑子也像裂成了两个人,一个说“天上岂有掉馅饼的好事,越是如此和善,越是所图甚多”,一个说“这几日也听说武州新来的大官是个好人,别人都能得他的好,怎么就不能让我们落点好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原也没甚可图”。
荷花见幼红面露悲戚,似乎不甚相信,又见其他人没有反应,推测她们或者听不大明白,又或者根本没听进去,还得从眼前这位下手,说动、说明白了才行。
荷花想了想自己获救时,是越王的侍女——一个有着六品品阶的女官握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于是她也轻轻地握住了幼红的手:
“我原和你们是一样的,也是老爷救下的妓女。那日侥幸被老爷知道我们的凄苦,老爷将我们叫到一处,凡是能回家的,都发了路费、干粮,还雇了车,将她们送回家;凡是无处可去的,老爷都把我们带上了,路上若是想在哪里停下,就可以在哪里安家,老爷会帮安顿好;还有和老爷的侍卫互相看对了眼的,老爷就主了婚,以后就是正经人家的娘子了;也有我这样只想一辈子跟着老爷的,就在老爷的王府里做些活计,只靠着针黹、女红,也足可养活自己。有病的,老爷叫大夫给治病,没个生计的,老爷叫人教咱们学做活儿,想学什么都行。好姑娘,你以前受的苦,到头了,以后只管堂堂正正做人就是了。”
幼红是多少年不曾听见“做人”,更不曾听过什么苦日子到了头,又是什么堂堂正正,理智上兀自不肯相信,心里却着实希望这就是真的,一时竟流下眼泪来:“姐姐莫哄我,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哪有这样的事?”
荷花被她勾起情绪,难免想到自己两个月前也是强颜欢笑着迎来送往,故而陪了几滴泪,道:“何妨跟我去看一看,横竖也不会更差了,那万一是真的呢?姐姐不想做一回自己的主人,不想让你的姊妹们也像我这样,抬着头做人么?姐姐,咱们别在这里磕磕绊绊了,料理了大家,我还要去接别的姐妹呢。我们老爷当官的地方,不让开妓院,这些可恶的东西,早一刻拆了早一刻了了。”
幼红忙点头,转过身去招呼小凤儿她们,因恐荷花等得不耐烦,又恐耽搁了功夫,事情本也三言两语的说不明白,幼红遂只说是有人买了大家,不让大家做妓女了,先跟去换个地方住下再凭别人安排。
众人不免松了口气,乖乖顺顺地收拾起自己的零碎,准备跟着荷花等人指使走了。
李逑在隔壁听见荷花说得井井有条,里头的女孩子们也要出来了,遂撒手将这些都交给女孩子们处理,自己出来街上避嫌。
一出门,李逑抬眼就看见自己的马车停在面前。他略微愣了愣神,继而想起武州城还在按人头分发钱米财物,发放的线已经快推到了邻州,车马等运力都还在外用着,比较紧张。
那办事的人恐怕着实找不着别的车了才将越王的车驾也拉了来。
不那么了解李逑的人如岳承恩和京营的部分军士都觉得去叫车驾的人不懂事,就算车辆数不够,也不能拿越王的车驾装破窑的妓女。李逑自己却觉得好极了,还觉得周芃找的这人会办事,转过头就让周芃记下,回去给赏钱。
“行了,京营的留下守卫,其余人把各家的鸨儿龟公、拍花子人牙子、强盗土匪都押上,送去……官署,周芃你去审,法令怎么用你晓得。”李逑算算自己在这也没什么事好做,反而会碍手碍脚,遂吩咐把需要审问的人都押走,只剩下京大营的军士护送荷花她们即可。
魏栋等人得令,一个个如狼似虎地将经营窑子的鸨儿龟公与前面搜捕到的拐卖人口、打家劫舍为生的一起绑了,拉到州府官署的空屋子关起来,等周芃审过后再做决定。
周芃办事一向很得李逑的心意,李逑乐得放手不管。
眼看这里诸事都有条不紊地往下走着,李逑琢磨自己横竖已经出来了城西近郊,不如往附近得了钱银的平民家中看看,以防有其他意外事情发生。
他对这个时代的吏治是真的没有任何信心,一天两天不看还好,三天四天不看必有事故。
李逑才要跨马,荷花突然从屋里冲出来,四下张望着看到了李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三两步并上来说道:“老爷,那里头还有个受了伤的男妓,我们搬他不动,怎么办呀!”
李逑的眼睛都睁大了:“这里怎么还有男的?”
他是真的觉得奇怪,荷花是身体健康的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她和其他姑娘们都搬不动的人,理应体格不小。有这样的体魄,做什么娼妓,凭力气都能反抗才对。
荷花连连点头,紧跟着荷花钻出来的幼红看见是刚才做主抓了老鸨儿的官爷,唬得忙就要跪下,却被荷花一把托住了:“老爷不兴这个,有什么你就直说吧。”
幼红唯恐李逑嫌弃哑巴,又不敢去捉李逑干净挺括的衣服,跪又跪不下去,只能扶着荷花的手,哀求说:“求官爷不要嫌我们!若有活法,谁肯卖身!他原是被人挑了脚筋送来的,前儿又悄悄放走了妈妈——鸨母新买的小丫儿,又被打了个半死才成这样,大凡他手脚正常,定不会陷在这里。”
李逑瞬间觉得这个男娼有点意思,自己都沦落到这样的境地,还能惦记着放跑别人?
“荷花先把女孩子们都接出来,你们都好了,男的那个我再去看看。”
幼红大喜过望,忙朝李逑礼了一礼,回过头去又催小凤等人赶忙出来。
十几个女孩子慌里慌张地从屋里被带出来,先坐满了一车,又来了一辆车。
小凤倒数第二个上车,上了车又探出来半个身体怯生生地望着李逑:“哑巴哥哥是好人,很好很好的人,他救了好多人,还让鸨母、爷爷不要打我,求求老爷,不要丢下哑巴哥哥。”
……当然李逑没听懂,就为了哄小女孩儿上车瞎点头这样。
荷花数着人头,确认所有的姑娘都上了车,便让车夫把车赶去城里,她则引着下一辆车去下一个破窑救人。
李逑把缰绳递给自己的亲兵,又钻进了破屋子里。
魏栋忙跟了上去,本该在车上的幼红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进来。
原来幼红最擅长察言观色,从刚才李逑下意识的一句“这里怎么还有男的”就听出来了李逑的潜意思是“他怎么 没跑了”,也看出来小凤的求情其实李逑根本没听懂,所以本该上车了的她又回来了。
这么多年了,沦落风尘的幼红只从哑巴身上感受过一点人情,她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哑巴,不亲眼看到哑巴获救她也不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