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州或者说整个云梦南道的赋税有多重？

朝廷定税大约是十税一，地方官府按理会加征十分之二，田租一般是四成。是以按照理论情况，农民耕种自家的田可以保有十分之七的产出，租种地主的田可以保有十分之三的产出。有的盘剥得少的地方每亩地要额外出十分之二的粮食作为救荒仓的储备，总之最后落在农民手里的粮食应该不少于十分之五或十分之二。

然而实际情况并没有这么理想。

朝廷征税要多加一笔损耗，地方官府也不会规规矩矩只征十分之二的杂税，地主也不会只要十分之四的田租……比如之前的云梦太守，他尚未发达前，他家每年种地所获，除去税赋租，最后能留给自己的只有一成不到。

最后武州的农民若是租种地主的土地，基本只能保有糊口的口粮，若是自己有土地，则可以保有十分之一到十分之二的粮食。这些粮食，往往也得被送走换成更廉价、粗糙的杂粮乃至糠皮。

这样的经济单元非常非常单薄、脆弱，一场天灾人祸，一次伤病生产，甚至女儿出嫁儿子娶妻，都可能导致一个家庭崩溃。

武州最穷的人都已经饿死了，其次穷的人在饿死的边缘挣扎苟存。

这是李逑从表面数据和早晨那个女渔民的陈述中总结的，真实的情况还有待李逑自己亲眼去看，不过应该相差不远。

李逑在纸上勾了一阵，还是觉得不够真切，于是叫来了女渔民。

女渔民没有正式的名字，依照本地的风俗，她出生之年父母的年纪之和就是她的乳名，所以她家姓陈，名唤双陆。

陈双陆小时候家境还不错，她有机会进城见见世面。于是她比同样出身的人多了一些见识，这点见识让她在丈夫去世后得以保全自己和儿子的性命。

也是这点见识让她选择了听从李逑的吩咐，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看见达官显贵就有多远跑多远。

陈双陆的世界里没有王侯将相，只有父母、丈夫、里长、族老、税长、粮长、衙役、胥吏、县官、地主……县官之上的太守对她而言和县官没有太大的区别，太守之上的其他人更是没有异义。

她不懂李逑是什么身份，不过从李逑砍了武州太守的脑袋来看，陈双陆笃信李逑是条她必须牢牢抱住的大腿。

李逑听陈双陆说了一番本地的税赋和小民的日常生活之后，眉头就没散开过。

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办一些。

按原计划，李逑希望被武州太守等欺压过的百姓可以站出来指认他们的罪行，但是按陈双陆的说法，“谁敢？”

今日指认了，明日会不会被算账？纵使指认了，又能怎样？

李逑还想将马金等人搜刮的粮食、布帛发给武州百姓过冬，然而最需要这些生存物资的人，他们根本就不在城里，也得不到李逑要发放物资的消息。

即便李逑通过行政手段下令让各个村镇的人来取，先不说有几个人能长途跋涉，也不说虚弱不堪的农民从远处的深山进城要多长的时间——就问有几个人能保住分到的东西吧？各个宗族、村落里的族长族老可不是吃素的！男人死了吃绝户，男人没死创造条件也要吃绝户了解一下？

哦这里还要考虑到，李逑发放行政命令的人懂不懂本地方言，反正本地最穷苦的那群人是不懂官话也不识字的，本朝识字率不足一成，武州的识字率可能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李逑准备如何让农民理解他的意思？李逑说一，耍滑头的人传达成二，农民也好李逑也好，他们能发现这其中的奸猾吗？

陈双陆瞅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建议：“大官老爷，您是好人，您给咱们穷人分粮食，咱们谢谢您。我觉得，里老他们拿够了，总会剩一点，哪怕只有这么一点，对咱们来说也足足的可以吃上好些天了呢。您看，您早上买的饼，我拿回去煮在水里，就能吃两天了！”

李逑微露不悦，道：“就算是一袋一袋背到你们家门口，也必须送到每个人手上。我就不信，我非得先养活了这群老鼠，才能养活真正的人！”

陈双陆觉得李逑有点蠢，古往今来谁把贫民放在眼里，可是她又忍不住地更喜欢李逑几分。

陈双陆于是大着胆子，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是武州城西边山里的渔民，我，我会说那边青羊村、石牛村还有杨柳坡等等地方的话，大官用得上我，我可以去说的。我还认识一些其他人，凑一凑，应该能凑上十来个村子呢。我想……我想帮帮您。”

这倒是个办法。

陈双陆也提醒了李逑，他首先得找到一些会说官话和土话的人，即便不会说，至少也得能比划。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的亲兵和随从中是否有祖籍就在越地或者能说越地某个区域的方言的。在出发之前，李逑已经给所有随行人员都做了详细档案登记，现在只需让几个随行官员去查阅摘录即可。

其次当然是从本地征集了，特别是摊贩医道，走街串巷的倒卖东西的，想来应当有不少可用之人。不过征集这些人需要时间，还得有合适的人出面。

周芃被派出去临时主政了，王延寿还要负责政令公文律法条令书信往来分身乏术。其他长史中，辛田山是负责管内务的，几乎不怎么往外跑，做事手段比较死板，不够圆滑；机敏过人的姚阔即将被他派往云梦州打头阵，有日子抽不出身来；另有各路功曹、教授、兵总、千夫长、百夫长，有才华是有才华，却都缺了点果决和手腕，他们又不是本地人，若要插手本地地方事务的细枝末节，难免有被蒙蔽的风险。

最好是一个精明的自己人，搭配一个熟知本地情况的人。实在没有，那就是本地人里拔高个儿。

李逑正准备从武州本地的人里挑一个合用的，恰到了用膳的时间，而被他吩咐去救人的岳承恩也回来复命了。

李逑有那么一点点意外，他还以为岳承恩这段时间都不会在他面前出现，这小伙子可以啊，还主动跳出来？

李逑吩咐內侍说：“让他到东边暖房里等着。给他也准备一份饭菜，和我的一起摆过去。”

为了节省时间，李逑吃饭的时候一般都在看资料或者看书。不过今天多了个猴儿似的年轻小伙子，李逑料定自己应该是没有看书的福分了，于是洗了手就来到了暖阁。

李逑进门的时候，岳承恩正在把一些吃的往怀里揣。

岳承恩没想到李逑来这么快，李逑也没想到岳承恩这么大胆，两人都愣在了当场。

岳承恩慌里慌张的要请罪，李逑考虑到这人大概率是单大将军的遗孤，并不想和他生气，于是笑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叫厨房多做一份给你带上。”

岳承恩一听他不打算怪罪，顿时笑逐颜开：“殿下真是个好人！那……有啥要啥，我都要，不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