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整个庭院里一片死寂,连树枝微微颤动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就连伍又五都不敢接话,其他几个內侍也是满脸的瑟瑟发抖。
单大将军几乎已经是本朝所有良心尚存的人心上的一道疤。
当年他被满门抄斩,哪来的活口?即便是当今继位后有心给他翻案,碍于群臣阻挠和先帝的面子,未能成行,终究也只是抹去了当年被单大将军连累的几家学生亲眷的世代贱籍不得从良的惩罚。
当今的确是软弱的人,对李逑好是真的,不敢担事儿也是真的。
半晌,李逑又道:“怎么,不敢接,怕接不住?还是怕我只是在钓鱼?”
他一边说一边来回慢慢踱步,最后在岳承恩的面前停下,将他肩头一片树皮挑落:“我既然指名点姓,就是确凿的证据。若我是为了害你来的,那么邓守备,还有你的同袍,还留得住性命吗?”
从被点出身份开始,岳承恩内心已经惊恐万状,面上死撑着不敢有所表示,不过是赌一赌李逑其实只是瞎蒙。
只听李逑竟然已经牵带上了邓玉祥和其他兄弟,他便咬牙将心一横,往前一迈,正要请罪。
不料邓玉祥抢先将他拦下,还一脚踩住他的脚不让他动弹,对李逑拱手抱拳道:“王爷问罪,卑职不敢辩白,这就卸甲反省去。但请王爷不要因个人猜测冤枉了他们。”
李逑冷笑:“冤枉?我冤枉什么?单大将军勇、烈、仁、义、忠、智、信、严,乃万世之楷模,世人共尊,千古流芳。我说你的部下是他的后人怎么就成了冤枉他?我难道不是在夸奖他?”
满园寂静,谁都不敢接话。谁心里不是这样想的,谁又敢在外面这样说出来?
李逑从邓玉祥和排头兵们苍白的脸色、闪躲的眼神里看出来,他们像是惊弓之鸟,又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恐怕其中的惊惧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打消的。
再看伍又五等人的神情,李逑大约也能猜到,岳承恩是真的不敢承认。他赌不起,输了,就是当年保他命的恩人也得死,赢了也没什么好处,难道李逑还能昭告天下给他爹翻案?
想到这里,李逑倒是心软了:“行了,收起你们的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让你们上刀山下油锅。邓玉祥就在此处闭门思过,黄兵总好好看着他。岳承恩代行守备之职,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岳承恩,你不是三大营任命的守备,你的权力是我给你的。是以在你担任守备期间,你只能听我的命令。”
岳承恩只觉死里逃生,李逑不翻旧账,不整邓玉祥,别的他也顾不得了,何况这还是给他升官。
邓玉祥忙拖着岳承恩一起单膝跪了,道:“卑职领命。”
岳承恩也跟着说了一嘴。
李逑朝伍又五伸手,伍又五递上一个桑皮纸做的信封给岳承恩。
李逑道:“几件事先安排一下,第一武州守备营所有人丁造册,造册的格式在信封里有,必须严格按这格式写来,凡是在守备营工作的人,不论是朝廷记录造册过的兵卒,或是打杂的力夫、垦荒的农夫以及家眷,都必须记录在案,不得有所疏漏;第二,带上人,协助本王的兵接管本地官府,将本地豪强望族全部就地看管起来,不许出入,不许探视,管够吃喝,杜绝往来,违者格杀;第三,命令熟悉地形的人,封锁城门和所有出城小道。我的亲兵已经去办这件事了,但是他们人生地不熟,我担心他们会被本地人蒙蔽,不得以只好让你协助;最后一件,城里没有乞丐,没有孤儿,没有老弱,我不知道官府是否做了什么,你是本地人,你应该清楚,找到他们,把他们安顿好……就,安顿在武州太守的官邸,一应开支都找我来,吃穿住宿不可怠慢。”
听上去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岳承恩还想给邓玉祥求情,邓玉祥当然知道这孩子开口必无好事,给他强行按回去了,拖着他就要谢恩退下。
岳承恩挣扎几下,到底被邓玉祥管住了。
不过他退到庭前廊下时,突然又回头问道:“王爷,我知道城里的乞儿、花子都被他们关起来了,可是,您找这些人做什么呢?”
李逑终于笑了笑,仿佛是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一样:“他们既然是越地的百姓,那就是我的子民。我找自己的子民当然是为了让他们老有所养,少有所依,孤寡残病弱妇孺皆有傍身,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且去吧。”
处理完了邓玉祥的事情,李逑安排手下人在收集口供罪证时额外加上守备营的一笔以和邓玉祥等人的说辞进行比较。倘若邓玉祥果真是如他所言迫不得已,李逑自然会保举他升官。
即便邓玉祥真的从中拿了好处,李逑也不准备怎么办他。
单大将军临刑时,邓玉祥才刚刚升任照州守备。彼时的邓玉祥刚满三十岁,意气风发,正是一个武官的当打之年。可是这年之后,邓玉祥仿佛变了个人一样,开始油滑、躲懒,仿佛在极力回避什么事情一样。
本来李逑真没想太多,直到他注意到邓玉祥的那年死了一个儿子。时间有点过于巧合,所以李逑便诈了他一下。
没想到还真的诈出来了。
他说到“单将军的沧海遗孤”时,邓玉祥下意识地想回头却又忍耐住了,这是不正常的,他不敢看哪个方向,哪个方向才是真的有问题。何况其他人的表现根本瞒不住,他们都用余光去瞟了岳承恩。
这样才能说得通,为什么邓玉祥会突然从一个上进的好青年变成颓丧的废中年,因为他就是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他。
李逑有点同情、可怜邓玉祥的那个亲生儿子,想来多半是被暗中偷龙转凤顶替了单大将军的骨血被收押后默默无闻地死掉了。邓玉祥固然是大义的,可是那个孩子多无辜。
李逑默默地发挥了一下自己无处安放的人道主义精神,接下来要做的是真正的人道主义事情了。
开仓放粮。
李逑一来武州先抄了几家本地富户,首要目的当然是“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先把本地的千丝万缕的地方关系网连根拔起,然后他才能按自己的想法办事。若还有这么一层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夹在其中,他们又相互勾连极深,李逑都怀疑自己的政令能不能出官署达地方。
其次的目的则是为越地休养生息争取足够的资源。
李逑自己家大业大,越地三道偏偏又特别穷苦,还有海寇、盗匪侵扰,支出大、收入少,根本没有与民休养的空间。
即便李逑自己生活简朴,他的亲兵、随扈有一万四千多人,算上京营的有二万余人,这些人的衣食住行断断不能少。
李逑出京又没能带个粮仓在身上,他总得想个办法养活这一家上下。
他又不愿意掠夺已经十分苦逼的越地百姓,那就只能抖抖那些趴在百姓、趴在国家的吸血虫了。
结果是相当不错的,李逑也想不到,官仓空荡荡的武州,一个粮商马金就私藏了六十万石粮食,这还不算理论上他应该可以保有的那部分正经渠道得来的粮食,算上那部分,只怕要到七十万石了。
马金为了给自家留下一条血脉,把什么家底都掏了出来。最后呈递的单子上列述粮食、布帛、金银珍玩不下千万之数。
李逑不知道本地的百姓要被压榨到什么程度,才能养出这样肥的硕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