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不平很惨。
不止独臂没了,两条腿也只剩下半条,浑身血污,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天空中的龟裂终于慢了下来,但没停,那些痕迹就像是一只湿润的蜗牛爬过后留下的一道道水渍。
最先走过去的人是柳召南。由于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此时的任不平,只得硬着头皮喊道,“他……他倒是还活着。”
王琦君与崔琦是结伴走过去的。
她缓缓的蹲下去,轻抚着已不成人形的男子,柔声说道,“世间万物,不平则鸣。原来你的名字是意有所指的。呵呵,我花开后百花杀,柳召南,你可听过如此锐气四溢的诗词么?”
柳召南一笑,摇头说道,“单以气势论,少有能及。”
崔琦站在旁边,低头凝视了一会儿,才怅然说道,“你究竟要回哪里去呢?想来那里一定有你的至亲吧,即使身处梦境,亦思念不绝。”
三人突然静谧下来,皆有所思。
“梦境坍塌在即,还是早做打算为好。”柳召南抬头望向天空,打破了沉默。
“我自己的梦就让我自己来碎吧。至于此间发生过的一切……”王琦君似乎有些不舍,但终究站起身来。
崔琦截口说道,“还是我来吧。你是梦主,直接斩断梦境,必遭反噬。此间之事,既由我始,便应该至我而终。”
王琦君望着他,沉默良久,说道,“你如能斩断,就不会拖到现在了。”
崔琦笑了,点头说道,“大概是因为之前有些事情没有想清楚,所以……不过,现在想清楚了。”
王琦君叹了口气,低头望向任不平,说道,“知道他方才施展的那一招为什么称作‘天地同辉’么?”
崔琦亦低头望过去,说道,“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此招一出,诸天中只剩下永恒之天地,余者皆灭。”
“那你可知,为何他仍能有一息尚存?”王琦君抬起头望着他,说道。
崔琦微微摇了摇头。
“因为九娘用仅剩的一丝魂魄护住了他。”王琦君见他面露惊异,便接着说道,“修炼本命金蚕蛊,需要将修炼者的一丝魂魄生生拔出,祭于金蝉体内。如此两者才能血脉相通。却不知这丝魂魄是怎么到了那女子身上。唉,也够难为九娘的,到现在了还记得任不平。”说完不动声色的望向崔琦。
崔琦沉默片刻,淡淡说道,“我说了,我已经想清楚了。不过,既然说到这里,我倒是想问一句,你是如何说服白颜敏敏将魂魄置于你体内的?”
柳召南闻言大惊,望着两人脸色发白,竟不能语。
王琦君微微一笑,说道,“就知道瞒不过你。也是,这种江湖密事,若非敏敏提点,我一个自幼被禁于宫中的孤女怎会知晓。”
崔琦望着依旧昏迷的任不平,说道,“看来,他唤的那声‘敏敏’到底还是起作用了。”
王琦君轻叹一声,说道,“你又何尝不是?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其实,无论男女,只要掉进去,都是一样的。”
崔琦面孔一红,也不分辩,涩然说道,“从高宗皇帝开始,这百年来,武氏一族与你王氏便一直纠缠不清,只是没有想到,这种事情有一天会落在我的头上。”
王琦君听了,黛眉微皱,说道,“你姓武?”
崔琦苦笑一声,点头说道,“武幽兰。”
王琦君瞪大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她的喉结,“你……你……”
武幽兰伸手在喉间一拍,高耸的喉结立时没了。
王琦君俯身望着残缺不全的任不平,柔声说道,“原以为是汉哀帝与董舍人,却不曾想是效仿太平公主的女娇娥。你恁得这许多艳福?”
武幽兰看看目瞪口呆的柳召南,笑着说道“听起来,很有趣么?”
柳召南脸都绿了,急忙跑开,说道,“你们先聊,我去那边看看。”
“你放心,我不会同他说的。”王琦君拭了拭任不平额头的血迹,淡淡说道。
“此间事了,一切都将被抹去。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武幽兰蹲下来,望着她说道,“不过,你不同。你可以帮到他。”
王琦君默然。
武幽兰眼睛一亮,笑道,“其实,你也想清楚了。不是么?”
王琦君笑了,恍若那徐徐绽放的昙花。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武幽兰放声大笑,起身向远处急掠,淡淡的身影划过长空,留下一串歌声,却是任不平方才吟哦的那半阙,“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歌声渐渐不闻,人亦没了踪影。
王琦君呆呆的望着地下的男子,禁不住泪满前裳,“再见之时,你还会记得如今的我么?”
太原府晋阳县,大牢。
牢头张勃正盘腿坐在地上饮酒,此时窗外阳光正好,晒在脸上,比昨晚一尺素的小桃红都要温柔,“狗入的小桃红,生生要走我半个宅子。”
嘴里骂着,脸上却带着笑意。
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年过半百,独子成家后,又刚刚补了衙门里户房的差事,也许翻了年就会有个大胖孙子继承香火。
人生至此,真是睡觉都会笑醒。
正神游着,一年轻狱卒凑过来,小声说道,“郎君,乙亥号的人役了。”说完看着地上的酒菜,咽了老大一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