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和妹妹一起挤在奶奶的床上,老人家喉咙里总有痰,一个晚上都在咳嗽。除夕那天雪停了,我到院子里铲雪。大伯杀了一头猪、几只鸡和鸭,继父在帮忙剁肉。大部分的肉切好后腌起来晒干,给我们带到城里去慢慢吃。
吃完午饭,终于见了点太阳,村里一群小孩和几个大人来我家,喊我和妹妹去山上逮兔子,那是小山村里每年的习俗。为首的大人手上拎着铁丝套子,后面还跟着五六只狗。妹妹怕冷不肯去,我套上两双厚厚的袜子,换了雨靴,跟在队伍后面。
一行人挨家挨户地喊年轻人,到了许澈家,他还在屋里睡觉。几个男孩子不顾他爷爷劝阻,进去给他套上衣服,扒拉了出来。一出门他被冻得直哆嗦,我笑了笑。他走过来拽了拽我衣服的帽子,表示生气。
午后的阳光照在雪地上有些刺眼,雪没过了小腿肚,我在后面走的很吃力。其实我对逮兔子并不感兴趣,只是不想待在家里。
二伯两个女儿总来找我玩,向我炫耀他们买的新衣服新鞋子。一会儿嘲讽我穿着土气,一点不像城里的学生,一会儿又自怨自艾说羡慕我有书读,搞得我一时不知道该回他们什么。
小时候他们也在省城,后来两人初中辍学出去打工后,二伯一家就搬回了老家,他在村委会弄了份差事,钱没多少,听上去很风光。他和继父、大伯一母同胞,性格秉性却千差万别。
走着走着,发现落后他们一大截,身上也有些出了汗。我索性靠着一棵树休息一下。“慢悠悠的,干什么呢。”我被吓了一跳,转过头去,没想到许澈还落在我后面。他走上前来,我摆摆手:“走不动了。”他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回头看我没动,又走回来。拽着我衣服,“我真走不动了。”他也不听我的话,拖着往前走。
我气喘吁吁地被他拽了有一公里,隐约听到了大部队已经发现兔子脚印兴奋的声音。
我抱住一棵树,死活不肯再走一步。他松开了手,也不管我了,径直去找大部队。我松了一口气,准备靠着树休息一会儿,没靠得上,脚一滑,整个人摔倒了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一股钻心的冷意逐渐从背后蔓延开来。
我抬眼向坡上看去时,许澈已经沿着我的方向滑了下来,一只手拽住了松树。
他脱掉手套把手伸给我,我一手撑地一手握住了他,刚起身,两只追逐的狗冲下来撞倒了刚起身的我。我们两个人应声倒地,一起被滑下去好几米远。他的手始终拉着我手,两个人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真是笨死了。”我听到他骂我,刚想侧过脸去看他,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臂,拉到了他身边。我抬起头,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地上白茫茫一片,天上也白茫茫一片,他的眼睛,像一座山峰。
两只狗见我们摔倒了,也停止打闹,过来摇尾巴舔我们俩。许澈嫌弃地推开它们,又像拎小狗一样把我提起来。“我们走吧。”“去哪?”“找他们啊。”“你裤子都湿透了,还想着捉兔子。”我哦了一声,低下头,准备回家换掉,临走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他说道:谢谢你啊哥哥。”这是发自内心的。
许澈定住了脚步,回过头诡异地看着我:“你叫我什么。”我脸上有一丝害羞一丝不确定:“哥哥啊,你本来,不就比我大一岁。”他愣了一下,没说什么。
大年初二中午王美琴就来问我家回不回去,她已经喊好了车,因为王美琴的父母来省城看她。父母本来想过了初六走的,为了能搭上她的车,也匆匆忙忙收拾东西带上妹妹一起走了。我被留下了下来,因为奶奶身体不好,初三村里卫生院上班后,要带她去打吊针。正月十一开学,母亲让我初十再坐车回来。我心里一下酸酸的,因为初九是我生日。
初三上午敬完香,放完鞭炮,大伯骑着三轮车驮着我和奶奶去卫生院。路过许澈家门口时,看着院子里晒着他的雪地靴。他没有跟他继母弟弟一起回去吗。卫生院甚至不需要挂号,王医生也没有问诊,直接安排挂水,我很怀疑她的医术。
上个厕所回到病房,医生已经走了,就剩一个护士,打完点滴她也走。村里人迷信正月里不能呆医院,有些生病的都要熬到初十后再来看。奶奶是非要嚷嚷着不行了不行了,没办法才来打吊针,每次来不需要开药,只需要挂几天吊针,她就好了。
卫生室只有一个办公室,一个厕所一个病房,病房里放了3张床,只有奶奶一个,下午打完大伯再骑三轮车把我们接走。
她是个倔脾气的老人,当初母亲改嫁过来的时候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她死活不肯接受,我们来了后她天天没给我好脸色。母亲生了妹妹后,她更是当天就让二伯把她带回了老家。再也没和我们一起生活。大伯打了一辈子光棍,二伯生了两个女儿,继父也是两个女儿,她天天在村里骂,说老刘家绝后了。
她骂我我是从来不回嘴的,一是她的方言我不怎么听得懂,二是她已经很老很老,八十几岁了。大伯走了后,她就一改病恹恹的样子,一个人坐起来靠在床上,喝了点糖水,又嘟嘟囔囔说了什么。我把她脚边的热水袋换了水,塞到她脚边。她也没缩一下脚,果然是很老了。
我从袋子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吃,是拜年的时候邻居给我的,俄罗斯的巧克力糖,有花生,很好吃。她看了看我,竟然有点好奇,指了指嘴,示意我给她尝一尝。我拨开了一颗递给她,她放进嘴里,一脸难吃的样子,又吐了出来。我笑了起来,她作势要打我。
过了一会儿护士来把针拔掉,交代了几句,就回家了。外面有炮竹的声音,还有门缝里冷风的声音。我蜷缩了一下,家里是真的冷,在城里只要躲在房间里就不算冷了,老家无论在哪,冷好像弥散在每个角落。她示意我坐上床,然后干瘪的眼眶就开始流泪。“不中用了啊,我不中用了。你爸爸是看不到我了。”我说:“瞎说什么呢,医生说就是普通感冒。”她摆摆手:“你不晓得,我自己晓得。”她又嘟嘟囔囔说了好些话,大多是二伯的坏话、村里的八卦,精神抖擞的样子一点也不像生病的老太太。
在医院里足足挂了五天水后,王医生让她出院。大伯骑着三轮车来接我们,我和奶奶裹在被子里,还是感觉风像刀子一样刮着脸。车子开到许澈家时,我把围巾和帽子压得很低,想遮住整个脸。
初九的早上,我早早来到二伯家,帮二伯母干活,其实我在等母亲的电话,我希望她能记得我的生日,哪怕打个电话也好。但是一直到吃午饭,也没有一个电话打进来。中午在二伯家吃饭,他喊了几个兄弟,又是一顿胡吃海吹。把我也夸了一顿,说在省城最好的高中,年级前三名。我讪讪的笑了笑。下午我和二伯母一起去村里唯一一家浴室洗澡。我已经很多天没有洗澡了,30晚上也是用毛巾简单擦了擦。村里唯一的浴室是许澈爷爷开的,很小很旧,有了许多个年头。洗完澡出来头发一下结了冰,硬chuachua竖在头上。和二伯母步行回去时走到许澈家门口,他喊住了我,原来他在和邻居几个孩子放烟花。
他看着我结冰的头发一直笑,说我像什么火影忍者。旁边的孩子们拉着我一起玩烟花,二伯母帮我把换洗衣服和盆带回去。我看着他们点烟花。一个三角形的纸盒子放在院子中央,点燃后开始旋转,跳跃着的花火甩成了美丽的形状。
我不敢点,就在旁边看着。邻居弟弟递来几根心形的仙女棒,替我点着了,我又惊又怕,手伸出老远,怕碰到自己,看着它灿烂燃烧。我笑着抬起头,发现许澈正在看着我。我的笑容一下落下来,脸颊发烫。他转而又去和别的人玩鞭炮。就那么一瞬间的对视,我好像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我的心突突跳,赶紧捂住了胸膛,生怕被人发现。
回家的时候他喊住了我,“明天的车票你买了吗?”“还没有。”“我明天早上去一起买了。”“哦。”
整个晚上我的心都跳的飞快,奶奶的咳嗽声也浑然不知。我怕不是我想的那样,又怕印证自己的猜想。
第二天吃完午饭后,大伯从家里搜罗出来一些粮食让我带走。我拎了下拎不动,他又去找了小一点的桶装给我。他家和我家共用一个厨房,房间里可以说一贫如洗,除了一张床就是一张桌子,其他再也没有了。几件破旧的衣服直接挂在床头,桌子还是缺了腿的,他拿了个砖头垫起来。他个子矮小,十五岁就去挑担子,压弯了腰再没直起来。
爷爷走得早,他把两个弟弟弄结婚后,自己也40好几了,也就一直没找人。他有低保补贴,还是在外面接些活干着,加上省吃俭用,有不少存款。二伯一家眼红了很久,一直想让他和他们家住,大伯不同意。
奶奶就靠在床上看我们收拾,差不多要走的时候,她喊住了我:“我不行了,小羽啊,我不行了。”大伯很讨厌听到她说这种话,便骂她:“天天说自己不行了,不还是没死。”她拉着我的手:“不要走啊,走了你就看不到奶奶了。”我怀疑她把我当成了妹妹,但是她喊的名字又是对的。我从兜里掏出100元塞到她手里,那是母亲临走时让我给她的,她们常年不说话,都靠我传话:“我妈说元宵节的时候回来,到时候清清也回来。”她摇摇头:“清清那丫头,还骂我老枪毙。”我怕赶不上车,因为一天就一趟,便不想多说了。“你等我放暑假啊,今年暑假我回来,帮你把鸭棚搭起来。”她原先养了很多鸭子,大伯嫌臭嫌吵,把棚拆了。我每次回来她都跟我告状,可是我平常也不在,搭起来还是没人去养,不过还是先哄哄她。
许澈已经在家门口等我,看着我大包小包,他把挎包往后一甩,接过我手中的油桶和袋子。走过蜿蜒曲折的山路,坐了他亲戚的摩托车到镇上。镇上热闹很多,路边很多挑着东西卖的。车站也站了很多人,都是去省城的,有的还拎着活的鸡鸭。好不容易挤进座位上,许澈把东西放在我们脚下。看着他忙前忙后,我低着头一言不发。车子启动后,我看向窗外若有所思。他递过来一只耳机,我摆摆手拒绝了。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他听歌,我看着窗外发呆。到省城时已经六点多,他提议先吃点东西,我跟在他后面进了车站旁一家米线店,我吃了一个饵块,一碗米线,他吃了一碗盖浇饭,一碗米线,果然两个人都饿得不行。到里巷家园附近的巷子里,看着他拎了一路的大包小包,我说我去把我继父的三轮车骑过来拉,他说没关系。
我拉住了他的手臂,说了我这辈子迄今为止非常羞耻的一句话:“许澈,我妈肯定不会同意我们的。”他一时愣住了。我继续跟他解释:“你妈,王美琴,都肯定不会同意我们的。”“同意什么?”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认真的看着我。“所以,你不能喜欢上我,我也不能喜欢上你,我们俩一点也不合适。”他脸上划过一丝情绪:“你在说什么呢?谁喜欢谁。”我一时愣住:“你,不喜欢我吗?那你对我……”“对你怎么?”“那你对我这么好,你不喜欢我?”我也有点怀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