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再冷只要天上还有太阳,总能感觉到一丝暖和。
体育课和高三的一起上,我和张萌为了不显得臃肿,校服里面只穿了一间薄薄的卫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后支撑不住回了教室。几个同学窃窃私语,几个专心看小说。赵哲和冯孟龙都在座位上做题。冯孟龙是个能不动就绝对不会动的胖墩,而赵哲还在解物理老师留给他的竞赛题。物理老师是我们学校为数不多的理科女硕士,人长得娇小精致。她对头脑聪敏的男孩特别欣赏,每次他喊赵哲起来答题时,我都能从她眼中看到期许的目光。这样的目光我在英语老师喊我起来时也看到过。
我冷得直哆嗦。冯孟龙眼睛还没抬就开始埋汰我:“要的痛不怕冻。”我用杯子接了杯热水抱着回到座位。赵哲拎起冯孟龙的外套:“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套上。”“干嘛拿我的衣服献殷勤。”冯孟龙抢了回来。我伸手拿过来裹在自己身上。“反正你又不穿。”“你的脸皮越发厚了,可以和周佳倩一较高下。”“谢谢您的褒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他们三个人坐一起久了,我也变得贫嘴,不过理科成绩却一直没提高多少。
我难得地拿出数学错题集整理,写了半刻后假装随口一问:“你们俩,都会去理科班的吧。”“这不是废话吗。”“就不能好好说话,几个月后我们都是分道扬镳的人了。”赵哲抬起头:“你呢,要去文科吗?”我点点头。“好像还有美术班和传媒班。”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喏,图书馆三楼的教室,就是他们。”“那群染了头发的?”“对头。”“他们拥有特权吗,竟然无视校训染头发。”“他们一学期顶我们三年学费。”在一旁聚精会神看少女漫画的周佳倩也加入我们的聊天:“我们学校帅哥的精粹,都在那里。”冯孟龙:“拉倒吧,染几个黄毛就是帅哥了。”周佳倩不理睬他,认真地跟我说:“他们都爱穿白衬衫,白球鞋,而且家里都是很有钱的哦。”“有钱算什么,无非砸钱走捷径,有本事来我们文化班比一比。”“人家干嘛跟你比,你谁呀你。”我无暇参与他们两个的骂战,抱着脑袋转回来。
学校里的我活泼开朗,回到家的我可以一天不吭声。幸好母亲和继父也忙碌了一天,大家晚上都很有默契地洗完去睡。早上母亲问我,今天冬至你不放假吗?农村人对节气一向是非常重视的。哪个节气要给老祖宗烧纸,哪个节气要准备什么吃食敬菩萨,什么环节都不能出错,错了这一年就会有霉运。我对这种事嗤之以鼻,年年殷勤准备,家里不还是时长揭不开锅。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耐心和她解释什么是法定节假日,至于在这个城市人们更热衷于过圣诞之类的洋节日,我倒没有说明。下晚自习回来后,我的夜宵是母亲白天包的饺子。筛子上堆满了还没下锅的饺子,我知道往后一周的早饭夜宵都是它没错了。“你先把这一盘送楼上去。”我明知故问:“许澈家?”“王美琴手摔伤了没包,让我包一份给他家送去。”“你们关系这么好了。”母亲在家里没少说许澈继母的坏话,她称呼别的邻居都是谁谁妈妈谁谁大姨,只有许澈继母她每次直呼其名王美琴,我和妹妹也跟着王美琴王美琴地喊,她又不准我们这样跟着喊。
“我有几次回来晚了,她还叫你妹妹去她家吃饭的呐。”我端着沉沉的一盘饺子不情愿地走上楼去。楼里的阶梯又窄又高,设计地一点也不符合人性化,灯都是声控,我走一步需要用力跺跺脚它才亮。
许澈家是这栋楼里为数不多装了防盗门的。门口还有鞋垫和鞋柜。最上面摆着几双许澈的球鞋,那个牌子学校里的男生都喜欢穿,但大部分人穿的都是仿的,许澈的我们知道都是正版,他有一个当海员的爸爸,一年回来一两个月,是整栋楼最会挣钱的爸爸。
我敲了门。王美琴咋咋呼呼的声音在里面响了起来。“是承羽啊,快进来。”“这是我妈包的水饺,肉馅菜馅都有。”“哎呀你妈妈人最好了,这栋楼里就数她人最好,我随口说说她还真包了,还这么多。你快进来,我晚上给恒恒做了几个虾仁饼,多做了些,你带回去和你妹妹一起吃。”许恒是许澈同父异母的弟弟,比我妹妹还小一岁,生的白白净净,人安静乖巧,见到生人都躲在他妈妈背后。平时也不出去找楼里的小朋友玩,总是粘着许澈,偶尔下来找我妹妹玩。“阿姨不用了。”“别走啊,阿姨去给你拿,就用这个盘子装。”她把桌上的一盘虾饼全倒给了我。“太多了,阿姨留一点吧,许澈不吃吗?”她冷笑了一声,“我做的东西都是毒药,他哪会吃。”
“妈,你不是说王美琴都把好的东西藏起来留给她儿子吃吗,怎么舍得给我家,一次还给这么多。”我望着满满一盘的虾饼,都是用一大颗一大颗货真价实的虾仁炸的。“她那个人,就对大儿子坏,对其他人都大方得很。”“她就这么讨厌许澈?”“所以啊,最毒妇人心,看你爸对你”
不在家里吃饭,也不在食堂吃,每天吃些盒饭还能长得这么高。一定是小学的时候他订牛奶来喝吧。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励才学校都安排了订奶。但是毕竟是城中村里的孩子,家里条件富裕的很少。许澈就是那里面很少的那几个。他从一年级一直喝到六年级,零食早饭不一定看到他吃,但是据说每餐的牛奶他都是喝的。他有次作文里写他的爸爸,因为难得写得很通顺,而被喊起来全班朗读。“爸爸是一个海员,他每天在大海上乘风破浪,爸爸懂的东西像大海那么多,爸爸总是说,为什么外国人都长得又高又大,因为他们喝牛奶,我也要每天喝牛奶,长成和爸爸一样强大的男人。”
我那时候写的是母亲。“母亲的手总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不是在穿针引线,就是在为家人洗衣做汤。她那双灵巧而有力的手,穿过浩荡的岁月,为我擦干泪水,为我指引方向,使我在生活的一次次磨难中狼狈但不胆怯。”我那篇《母亲的手》被班主任推荐到市里得了小学组作文竞赛一等奖,后来又收录在少年文学杂志里,当稿费20元汇到老师账上时,整个学校的老师都为我高兴,我为那个学校创造了一些荣誉和奖项,是建校来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最后那20元我没有收,让老师买了冰棍分给全班同学。其实我是想要的,但一想起要和父母解释钱的由来,还不被允许使用,我就觉得还不如没有。
小时候的许澈还不像现在这样,他思维跳跃,反应快,在我们楼里是个小领袖,孩子们都愿意听他的,跟在他后面玩。那时候他最爱的游戏就是他扮成船长,其他人是海盗。别人问他以后要干什么,他都是说当船长。别人问我长大想干什么,我并不知道长大想干什么,只希望不要成为母亲那样的中年女人,嫁给继父那样的男人,组建我们这样一种家庭。当然,这种话我是不会说出来的。我的回答都是当老师。那是最不会出错的职业,没有人会去质疑这样一份理想。
期末考的语文题目是《我想成为的人》,看着题目的时候我认真思考了许久,最后还是选择写了一篇老师最喜欢看到的文字。张萌经常和我说,她毕业后想开一家花店,养一只波斯猫,有生意的时候就干活,闲下来的时候就撸撸猫泡杯茶。班里好多女生的梦想都和她差不多,无外乎当老师、当服装设计师、当演员、当作家,都是和美有关的事情。男孩子们就很离谱了,当领导人的,设计火箭导弹的,开ktv的,甚至还有开离婚咨询公司的。
张萌问到我的时候,其实我想说成为一名网络作家,但是又有点不好意思,最后说了一个语文老师。她嘲笑我无趣,一年到头在学校里看着一茬比一茬年轻的孩子们,自己却年华老去,有什么可梦想的。我笑了笑,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自己真实的理想,虽然我的语文在年级里都小有名气,但就是不愿意被别人知道我的真实愿望,被人知晓心思对我来说特别没有安全感。哪怕是和最好的朋友。
说起来我的文科成就和许澈还脱不了关系。
小时候楼里孩子们的娱乐活动,除了在一楼车棚里玩游戏,就是到许澈家。王美琴很好客,喜欢家里热热闹闹的,别的家里来了那么多小孩,女主人都会嫌弃地赶走。只有她家随便玩,而且还会给小朋友准备零食。许澈家最大,最干净,玩的地方也多。各种车子模型、机器人玩具,应有尽有。其他家还在看有线电视的时候,他家已经有30几寸的背投电视,三年级时就装了台式电脑。
我那时候也喜欢和妹妹去他家,他爸爸是楼里少有的高中生毕业生,学生时代的很多书本都保存在柜子里。整个小学,我的阅读都是在他家的书房里完成的。从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伊索寓言到四大名著,从成语故事书到乡土读本,会拼音后的我,靠着书本上一个个动人的故事熬过了敏感自卑的童年。
学校里有几个社团,其中新桥文学社名气最大,参与的人最多。听说是第九任校长在任时创立的,在风雨飘摇的战争年代,这个社团都延续下来了,有一些刊物经过历史变迁保存了下来,在图书室旁的校史陈列馆里。十一中曾经有一位学长参加过新概念作文大赛,得了二等奖,那是十一中的高光时刻,这条新闻还上了报纸。
校刊一个月一期,完全采用匿名投稿的方式。有刊载连续小说的,有写散文的,有写原创歌曲的。我以尤加利的笔名投递过几次作品,可是神奇的是,在作文大赛拿奖拿到手软的我,却一次也都没被选中刊登。赵哲写的打油诗还被选中过一次,我默默愤懑不平。
那时候班里最流行的文学读物是《萌芽》《花火》之类的,几乎人手一本。在那个信息闭塞,文娱活动缺失的郊区学校里,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成为大部分女孩子的梦想。其中最活跃的一个女孩叫朱盈。她是个单眼皮,胖乎乎的女孩。上了大半学期我都没怎么注意到她的存在,周六晚自习她突然走过来,笑着问能不能把这期的《萌芽》借给她,她愿意用一本《最小说》交换。我欣然同意,收下了那边看起来像摄影杂志的书。那是第一次接触郭敬明。在高中年代,韩寒郭敬明像两个武林门派,所有人都通过对他们的选择来划分交友圈子。我原先在韩寒圈子,后来接触了mv式小说家郭敬明,也被他笔下那五彩斑斓万花筒似的大上海所吸引。
男生们对文学的爱好没有女生们表现地那么明显,他们口味出奇一致,都爱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把你们看的小说借我。”最近赵哲和冯孟龙偷偷摸摸看一本书。冯孟龙笑了:“我劝你放弃,不想吓坏你们这些小女生。”我辩解:“哦我知道了,你们肯定在看黄色小说,赵志浩借你们的对不对。”赵哲耳朵一下红了:“什么跟什么啊。”说完从课桌里掏出来,从课桌下递给我:“爱护着些,封皮要烂了。”我激动地接过手看了一眼,扔到他桌上,“什么呀,恐怖小说。”赵哲心疼地把书放回去:“不是好不好,是盗墓小说。”冯孟龙接过话:“说了她欣赏不来,她们女孩子只能看看郭矮子写的东西。”我白了他一眼:“盗墓的怎么叫鬼吹灯呢。”冯孟龙吓唬我:“因为,人点烛,鬼吹灯。”我起了鸡皮疙瘩。赵哲拍了拍冯孟龙:“好了好了,别吓她了。”我伸出手:“盗墓题材我没有涉猎,借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