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开始收矿泉水费和订英语周刊的钱，我身上没有，问了张萌借了些。她不解：“你不是有一百块钱在你邻居那吗，怎么一直不去要啊，他也真是，难道真不打算还了。”“我这周末去他家要吧，不想在学校里碰到他。”“奇怪了，你怎么那么怕他，他欺负过你吗。”我没回答。“我懂了，他肯定没少欺负过你，所以你不敢不借他，也不敢跟他要。怪不得他长得一副坏学生的样子，我还以为他只是样子长得坏呢。你别怕，我有办法。”“不是啦，张萌，不是你说的那样。”虽然我是真的怕在学校里接触许澈，但根本不是因为他欺负我。张萌摆摆手：“我知道，你相信我，我有办法把你的钱要回来，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爸妈辛辛苦苦赚的钱。”我嘴角一抽，不知道该怎么回她。

上午最后一堂课一下课，张萌就不见了，我只得一个人去食堂打饭。在回教室的路上碰到了兴高采烈的她。“当当当，你看是什么。”她笑着拿出一张百元大钞在我面前晃。“你去要到了？”“哈哈，没想到他们很爽快嘛，我在后门口一站说了声要找谁，就拿来给我了。”“你一个人去的？”她吐了吐舌头，“我一个人哪敢，叫张浩陪我去的。我的天哪，他们班男生长得真是高啊，以前没注意看，今天往我面前一站，高了一个头怕是不止，他们都是吃什么长大的啊，我们班那群男生真是不争气，一个好看的没有，还比人家矮那么多。”我听她滔滔不绝，一拍脑袋：“你还没吃饭呢，早知道我帮你打饭了”“哎呀，吃什么饭呀，要到钱了难道不请我吃一顿吗？”我笑道：“当然，今天小卖部任你选。”

“一桶泡面两根香肠一盒糖10块钱。”老板娘抽出塑料袋给我们包装，我递出去那一百块钱，老板娘接过去摸了摸，迟疑地看着我，停下手里的动作，张萌道：“怎么了。”老板娘看看她又看看我，把手中的塑料袋扔到一边：“这张□□送来我这里不下四五次了，你们这些学生是什么意思啊，我老眼昏花吗，要不要把你们班主任找过来。”旁边的同学投来目光，我不知如何是好。张萌一时语无伦次：“怎么，怎么可能是假的呢，是我亲手拿过来的。”老板娘看我们两个愣在这里，不像是装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你们拿去好好看看，这么假的钱你们自己好好看看。”我接过老板娘递来的钱，拉着张萌低着头向教室走去。张萌一把拿走那张□□，向前面的教学楼走去。我喊不住她，向前走几步跟上去，又停下来站在柱子后面等她。过了好一会儿，她气冲冲地回来，拉着我回了教室。

刚到教室，就看见班上学生趴在阳台上往明德楼看，“唉，打架了打架了，明德楼一楼的人在班上打架了。”我随着目光望去，却被张萌拉回座位上。我想起来抽屉里还有早上没吃完的面包，拿出来递给张萌。她说不饿，然后拿出作业来做。这一刻我觉得自己真是自私懦弱又胆小，什么都不能为朋友做。

整个晚自习张萌都闷闷不乐，同学问我，我也不说话。最后一节课后我还在收拾书包，她已经出了教室门。我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走到喷泉旁边，一个男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哎，许澈在车棚那等你。”我白了他一眼，加快脚步向校门口走去。他在背后喊：“哎，别走啊。”我置若罔闻，走到回廊边，被连书包带人拽着转过身，硬生生拖到了暗处。是许澈，校服外套脱了挂在挎包上，颧骨和嘴角挂了彩。原来打架的，是他吗。

“你的钱。”他递来一沓零碎的钞票。我接去，都是十块二十块的，还有一些硬币。“都是真的，没有□□。”他认真地看着我。我把钱捏在手里，想说什么又没开口，转头要走，又被他拉住了书包。“你讨厌我了吗。”我扯住书包带子甩开他，“难不成还要喜欢你吗？”听到他吃痛地缩回了手，才发现除了脸上，他手上也红着一大块。刚冒说出嘴的狠话一下子有些后悔。“你家里要是看见了”。他松开扯住我的手，叉进裤兜里，低着头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他穿着秋款校服，白色polo衫，深蓝色运动裤。刘海长长地遮住了眉毛，低着头用脚踢着一块缺了角的地砖。“我不知道他给的是□□你。”“我知道不是你给的。”我们沉默了半刻，我开了口：“你打架的事，班主任知道了吗。”他点点头。不知怎的我突然一副教训妹妹的样子：“你都18岁了，怎么还是用打架解决问题。”“我18岁生日还没到。”他抬起头认真说道。我一时不知怎么接，看到学校逐渐稀疏的人影。他说“带我去坐公交车吧。”“你的自行车呢？”我记得他有一辆紫色的自行车，刚买的时候整个楼的男孩子都羡慕了一把。“搞坏了。”

我们俩一前一后上了公交车，我坐在最后一排，他坐在了中间一排。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苦涩。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从我六岁搬到他家楼下，我们就是楼里对立的两个形象。在街坊邻居口里，他是顽劣少年的代表，而我是德智体美劳兼优的三好学生。可不知何故，我站他面前时总是自卑的，觉得他能一眼看穿我乖巧外表下的伪装，以及种种不可示人的邪恶欲念。

我所认识的他，也没有传闻里那么不堪。他在没有任何老师的指导下得到过区里数学竞赛的奖项，随意写的字也比我刻意练的行楷更自然大气。以前学校组织知识竞赛或者运动比赛，他总是不费吹灰之力拿到好的名次。除了英语语文不好，实际上他不能算差生。但是传言就是这样，一个人、一群人都在说这个人不行的时候，他似乎就真的不行了。中考勉强过了高中线，吵着闹着要去某所中职学动漫设计，甚至有天偷偷买了那个城市的车票，晚上在车站被他爸爸拽回了家。后来他爸爸坚持送他去了一所私立高中，让他无论怎样，至少考个大学文凭。

我总觉得自己的和善和优秀掺了很多水分，而他的才智和品德是我所不能及的。他仿佛是一束光，我总怕被照到。

第二天张萌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我们不约而同闭口不提那100块钱的事，我请她去小卖部吃了昨天没吃到的烤肠和糖。第一节晚自习课间，张萌拿着两杯奶茶，一杯递给了我。我拿在手里瞧着：“哪来的奶茶？”小卖部只有冲着喝的香飘飘和优乐美，这种只有学校外面的饮品店才能买到。

她喘了口气：“许澈的朋友给我的，说是道歉，你知道吗，许澈今天没来上学，他昨天和给我□□的人打架，被记了大过，早上请了家长，这一周都不能来上课了。听说还可能被请退。”“请退？他学籍又不在我们学校。”“那就是可能让他回自己学校。反正可严重了，听说那个人被他打的人当晚还没什么，今天一来说手疼，早上去医院拍片子已经骨折了，许澈拿自行车砸的他。”

我摸了摸奶茶，没有说话。张萌吸了口珍珠，“唉，早知道我当时就不接那个人的钱了，听说那个男的特别坏，他跟他同学打赌谁能把那张□□用出去谁就赢，正好我去找许澈，他看我是女的以为小卖部老板娘不会注意。你说怎么有这坏这么无聊的人啊。唉，怎么办，好像全怪我，早知道就不逞英雄了。”“要怪也是我好吧，我如果早点去问他要钱，不，要是当初就不把钱借给他，就没有这些事了。”

整个一天我都有些思绪混乱。张萌看出来我的心事重重，问我是不是许澈的事。我点点头，将初中那件难堪的事告诉了她。

那是初一的晚自习，英语老师没有讲课，坐在讲台上和我们聊天。那天她手上戴着一个很大很亮的戒指，说是男朋友刚送给她的。班上的女孩子都说好好看想摸一摸，她慷慨地摘下来递给大家，说下课后让英语课代表-也就是我，送回办公室给她，然后她就回办公室了。我当时正在忙着帮她批改卷子，没有注意戒指的去向，下课后收拾好卷子准备拿戒指去办公室，一问大家，竟然没有人知道戒指到哪去了。我一下就急了，但是下课铃响起，很多同学都争先恐后跑出教室玩去。我挨个询问在班上的同学，每个人都说自己不是最后一个拿的，每个人都说不知道最后被谁拿走了。我急得浑身是汗，只得在上课铃响起时垂着头走进办公室，告诉了正在说笑的英语老师。一旁的物理老师打量我一眼，“这么简单的小事都办不好，你这个课代表能力还是欠缺啊。”英语老师笑了笑，替我解围：“不是什么大事。”说着跟我一起回教室，路上还安慰我，可能是掉地上了，也可能在讲台上，肯定不会丢的。”

可是在班上再三询问，发动大家一起找，还是没有找到。我站在英语老师背后，很明显感觉到她的气愤。有半刻钟的时间，整个班里一片死寂。她说她给我们10分钟时间，交出来送到办公室，不然今天谁都别想放学。说完她就走了。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人提出来同桌互相翻找课桌，大家同意了，我和同桌换了位置，正准备打开她的书包，她站了起来，手里举着戒指：“找到了，在刘承羽的书包里。”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我，压着声音议论纷纷。我站了起来：“怎么可能在我这？”“哎呀，可能你搞忘了，说不定谁早还给你了，你记不得了，我现在去还给宋老师。”说完她把我挤开，跑去了办公室。不一会儿和老师一起回来了。“我就说东西不会丢的，我相信大家，所以”较真的我站了起来：“老师，我确定没有人把戒指交给我，但是我不知道戒指怎么在我的包里。”“承羽，老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为班级做了很多工作，分身乏术也是有可能的。”我刚想开口继续解释。同桌立即说道：“我好像看到有同学递给你了，你顺手放进了包里。”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怎么说无中生有的事，我不可能”“你还说戒指这么漂亮，要是你也有就好了。”“够了，你们两个，到办公室来。”

站到办公室，我仍然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的同桌，初中第一个朋友，平时对我极尽友善的好朋友，竟然给我泼脏水。一向不喜欢我的物理老师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喜欢归喜欢，也不能占为己有啊，还是品学兼优的课代表。”英语老师显然不相信是我藏的，但是她很想知道为什么我的同桌会这么说我。“承羽，戒指我相信绝对不是你拿的，但是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仗着老师们都喜欢你信任你，给你大大小小的职权，你就仗势欺人了。”眼中的泪花遮住所有视线，随着我的摇头顺势一颗颗落下来。“你要知道，学习成绩是一方面，班级管理能力是一方面，老师最欣赏表里如一的孩子。”这时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你手上怎么有戒指印？”我抬眼看去，角落里两个人在罚站，说话的人是许澈。同桌啊了一声，愣着看向他，又看着自己的手，赶紧缩进袖口里。“什么戒指印，你胡说什么？”物理老师一看，走过来拉出她的手，看着她：“你戴过宋老师的戒指吧？”继而转头看向宋老师：“印子还挺明显。”“我我是刚刚送过来的路上戴了。”宋老师拍了拍桌子：“送过来的时候是跑的，你平衡力这么好？”物理老师已经一个巴掌甩在了她脸上。她一下哭了起来：“我是太喜欢了，实在太喜欢了。”物理老师还准备继续打，宋老师拉开了她，站到她面前，扶着她颤抖的身体：“戒指的事我不怪你，为什么要撒谎，你同桌每次下课抽时间给你解题补课，你忘了这份情谊了吗？”她眼泪汪汪地看向我，“承羽，对不起，对不起”

我似乎是从那时候开始，不再会和某个女孩保持亲密无间的友情。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开始躲着许澈。他看过太多我窘迫无助的时刻，以前是在家里，现在又在学校。我怕同学们知道我家的贫穷，我继父在卖酱菜，我甚至不敢去感谢他为了我出头。

我把这件事讲出来给张萌时，张萌眼睛里闪着泪花：“没想到许澈是这样的男人，你们俩的兄妹情也太好嗑了吧。”所以我提议去找许澈班主任，请求从轻处罚时，张萌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而且愿意做证人和我一起去。下午有节体育课，那是最合适的时机。

我们做完课前拉伸后就偷偷来到高二年级，两个人互相壮了壮胆，便朝办公室走去。大门开着。我们走进去后发现办公室没有老师，只有两个学生在做卫生。我们一时不知怎么办，像两个雕塑站在那里。其中一个男生停下手中动作，笑眯眯看着我们：“你们找谁？”“我们找高二19班班主任。”“瞿老师啊，他上厕所去了。你们俩，不像高二高三的吧。”“我们是高一的。”我转眼看向张萌，发现她像哑巴一样。

他们俩一边做卫生一边肆意打量我俩，我被看得有点不自在。这时候一个老师走了进来。男生殷勤说道：“瞿老师，有两个高一女同学找您。”老师转过头看着我们，我一时怕极了。他坐到位子上招招手：“找我什么事呀。”

我拉着张萌走过去：“瞿老师好，我们是高一2班的刘承羽和张萌，你们班许澈打架的事，有一些误会。”我也不记得当时自己具体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可以说那么多。最后瞿老师问了下我是不是文科年级第一的那个刘承羽。然后叹了口气：“你说一楼之隔，怎么一个是年级第一，一个是倒数第一，我是真想送走这尊大佛。”“瞿老师，我们的校训是以德立学，许澈只是方式过激了，但总是比用□□，还欺骗同学的人更值得原谅。”

最后走出来的时候，我屁股一软，瘫坐在楼梯口。张萌也瘫坐在我身边，我们两个人久久没有说话，我是因为后怕，而她，是因为看上了那个扫地的高个子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