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笙朝着芊芊走去。
“没听见本君的话么?”一低眉便对上一双空洞的眼睛,像是干涸的井。
莫名心里一刺,便没了下一句言语。
芊芊伸出手来,轻轻拥抱住他。
好像是个无意识的动作,只想找到什么来依靠。连说出的话也叫人摸不着头脑:
“殿下,我是不是很坏?”
白景笙头一次感到哑然。他有些想笑,却觉得此时更应该发怒,并且狠狠惩罚这个不知轻重的奴才。
可是,不知是今夜月色太静谧,还是她方才提灯孑立的模样,真像一个迷路的孩童,勾起了他某些遥远的回忆,他竟没有第一时间谴责她的失礼。
“怎么坏了?”近乎温柔地发问。
“请听我说,殿下。”她将脑袋埋在了他的臂弯,低声地道,“我以前家中有个很小的弟弟。他与我长得一模一样,可是我总觉得他应该比我小上许多,因为他总是生病,不爱吃饭,长得又瘦又小。”
“我并不喜欢他。可我的母亲,父亲,我身边的人,都十分地喜爱他。我真是嫉妒他呀,于是我穿他的衣服,扮成他的模样,时常溜出去玩儿,惹是生非。”
“六岁那年,家中来了先生。可是先生只教他,不教我。我便时时在外边偷听。有一次先生要写策论,我便写了交上去,第二日就得了同堂的机会。我常沾沾自喜,以为定是因为我的文章比弟弟出彩的缘故——可是殿下你绝对想不到,我与他所写的策论的内容其实一模一样。”
“真是不服气啊,”芊芊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她的声音也变得很低很低:
“我做了那么多年的他,得了那么多好处,最后他不过做了我一回,却死在了我的面前。”
白景笙望向天边那轮明月,轮廓美丽而温柔的眼中,又深又平静。
“您说,我是不是很坏?”
芊芊叹息一声。
“我还曾有个姑姑,她是我母亲的婢女。她对我们姐弟十分偏心,偏心到哪种程度呢。您听听——但凡若有糖果,分给弟弟的必然是最甜的,若有玩具,分给我的必然是弟弟不喜的。可是姑姑这么偏心,我还是喜欢她,因为她会唱歌哄我们入睡,会绣顶好看的香囊,会陪我们放风筝。”
“可是,她也死了……是被我害死的。我害死了姑姑最疼爱的阿谦,如今,我又害死了我最喜欢的姑姑。”
“殿下,我是不是坏透了?”
月光下,芊芊脸色发红,是生病发热的征兆。颈边有点点血迹,衬得肌肤愈发苍白。她仰头看他,神情平静,眼中却住着一个在地狱边缘徘徊的灵魂,或许一个推扯,就决定她的死生。
白景笙承认被那双眸子看软了心。
也许是他这一辈子唯一一次心软,因为他回抱了她。
“你并不坏。真正坏的人,是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说这样的话的。”
比如他。
“芊芊,你要知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选择,并不会为谁左右,更多的,则是顺从命运的牵引而已。有些人认为牺牲是值得的,所以才有了满门忠烈;有些人认为荣华富贵才是一生所求,所以才有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算他知道也许这样的选择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痛苦,但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为什么?”
“因为那是他的信仰所指引他的。便如飞蛾扑火,至死方休。”白景笙顿了顿,淡淡一笑。
“人,总是没有办法背弃自己的信仰。”
“而那些曾经犯错的人,所能做的,便是尽力弥补。”
芊芊看着他的神色,良久。
她蹙着眉问:
“殿下,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他的目光垂下来,冰凉又柔情:
“我们从前不曾相识。”
芊芊一怔,忽然松开抱着他的手,跪倒在地:
“属下僭越了,任凭主君处罚。”
他却将她扶起,淡淡道:
“今日之事,今夜之语,一梦过后,尽数忘记罢。但本君要你记住,今后不论何时,不论面临何等困境,泣涕失声,都是最无用的表现。”
风过,遍体生寒,它却无言。
“是。”
时间:半月后,夜。
地点:笙王府。
人物:平平无奇的某婢女,帅瞎人眼的嫩皇叔。
芊芊双手抱着小巧的暖炉,臂中挟了一盏孤灯,全身裹着明显宽大的披风,艰难地赶到正趁着月色,在某小苑的杏树下摆案焚香,挥笔作画的白景笙身边,气喘吁吁:
“齐管事让属下送这些过来,夜里风大,主君您……”
视线却被他手上一支精巧笔具吸引。
南辰有一种珍稀草木,名唤“栖香”,茎坚而直,通体碧绿,色泽如玉。最妙的是,它芯部有一中空细径,若往里注入墨汁,再经过特殊处理,削尖其尾,便可书写,以替代笔具。
但因栖香草世间难寻,所以多为南辰王室专用,芊芊幼时常用栖香书写、或是作妆点之用,后荒废学业,又失却了淡客童子的身份,已有许久不曾握过此笔。
谁知今日,竟能再见故国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