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少女纳罕地抬头，眉目间掠过一丝奇特的神色，可立刻又垂了眼去，轻声道：

“芊芊。”

此女正是纳兰芊芊。自她伏低，当日笙王便命人给她送了一瓶药粉以及侍女服，对外只宣称纳兰谦重伤身亡。

芊芊沉默地接受了一切安排。

她站在台阶上，看着不远处笙王殿下的背影，一袭墨发随意披散在身后，仿佛绸缎一般优美地流泄而下，上面点缀着一根青色缠玉带。

这个殿下，他有着不同于常人的美丽容貌与狠决手腕，他温柔狠毒，他心机如海。他甚至还未到弱冠之年。有些时候，她好像能猜透他的心思，可是又好像其实什么也没猜透。

白景笙忽然转身，斜来一眼，芊芊当即了然，挪来铺陈了锦缎的黄木杌子，在旁侍候他坐下。

那边的杨文溪迟迟未走过来，只是怔在原地好似在想什么事情。他远远望着那白裙少女的背影，回想她抬眸一瞬，那犹如露水湿润的眼睛，惊艳的同时又觉得相熟，像在何处不经意地打过照面似的。却又想不起来具体，只得耸耸鼻子，向着院中众人走去。

不多时，府内符合要求的婢女乌压压挤了一院子。齐玄管家沉着脸色，站在一干噤声的婢女之前，看看盛气凌人的顾玉宛，再看看一脸倦意的主君，心中充满了荒谬之感。真是岂有此理！哪有他国郡主，大摇大摆闯到亲王府中寻人的？！若不是碍着这顾玉宛身份特殊，早让人乱棍打一顿丢出去了！

偏偏主君还不当回事。世人皆知笙王殿下仁善，他这个做管家的，只能事事多帮衬些，若还不为殿下在庶人面前立立威，岂不就让那些个没眼力见的欺到头上了！

眼见着齐玄管事脸色愈来愈铁青，婢女们皆瑟瑟发抖地跪在地面之上，真是又冤枉又惊恐，她们都是良人家的女儿，既无拈花惹草的相貌，又无攀龙附凤的野心，成日好好地干着活儿，安分守己地拿例钱，从不惹是生非，怎么今天就遇上这么一桩弥天大祸！早早听说那郡主是个又狠毒又小心眼的婆娘，谁要是惹了她，能被她生生扒下一层皮去！有些胆小的，在顾玉宛走到身前命令抬起脸的时候，吓得两眼一闭晕了过去。更有甚者，已经咧开嘴嚎哭起来。

顾玉宛神色变得无比不耐烦，往空中抽了一鞭子，清脆狠辣的响声吓得婢女们当即紧紧闭上了嘴巴。

瞧着这些个如同惊弓之鸟的婢女，有些还不过十一二岁大，便是素来严厉如齐玄，也不忍地皱了皱眉，这真让这顾玉宛找出个差错来，以她的性子，必定当着众人的面要那婢女血肉横飞、惨死当场。这个顾氏皇族娇宠长大的郡主，是向来不惜人命、不吝给人难堪的，尤其主君与她还有一些过节。

忍不住看向持卷静坐的笙王殿下，似乎在询问他的意见，却见主君一脸无谓，甚至还接过了白裙婢女递来的一块糕点。

杨文溪见顾玉宛几乎查看了所有婢女的容貌，这才悠悠出言道：

“郡主，可有眉目？”

“都不是。”顾玉宛恨恨地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打量了一会儿白景笙，见他始终神色平静，忽然诡异一笑：

“殿下，我突然想起一事呢。前几日在那宴会之上，我曾打伤过一个意图对本郡主不轨的奴才，就在左肩处，留下过一道不浅的伤口。我怀疑她正是文姜侯的内应——而此人，此时恐怕还在殿下府上。还请殿下，准许我带来的嬷嬷们好好检查一番这些奴才，为殿下找出祸患。”

“郡主！”忽闻一声喝止，正是齐玄，他胡须耸动，眉峰紧蹙，显然十分愤怒，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还请郡主不要得寸进尺。”他虽是亲王府的管家，但作为下人，这已经是相当重的话了。

顾玉宛却不理他，一只老狗乱吠而已，无需上心，她紧凝着白景笙的脸庞，眼中戾气十足，却又带着隐隐的兴奋。

“殿下……”杨文溪也蹙了眉。

白景笙轻轻翘起唇角：

“你说你要一个一个查验本君府上的人？”

他温温柔柔地笑开：

“顾玉宛。你好大的胆子。”明明笑意温和，可那眼神寒凉地仿佛万丈雪原，刹那间冰封千里。

“殿下息怒。”侍奉的两名白裙婢女立刻跪倒在地。

顾玉宛也有些怵他，可还是按捺不住想要尽早抓出南辰余孽的心情，她一想到那个一向高高在上的顾西辞，在听闻南辰秘术被自己捷足先登、甚至自己的爱徒丢了性命的消息而变得铁青的脸，就兴奋地浑身发抖，只拔高了声音道：

“莫非殿下想要袒护包庇那名罪犯不成？难道那场刺杀，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背后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玄机不成？！”

这是诛心之言！

白景笙冷冷地与顾玉宛对视。

齐玄则上前两步，脸色铁青：“郡主慎言！”

顾玉宛慢条斯理地扯了扯手里的鞭子，“殿下如若问心无愧，我等自然不会蓄意生事！但想必各位都知晓本郡主是个什么性子，谁伤我一分，我必要她十倍偿还！今日殿下若是执意阻拦我找出那冒犯了我的奴才，那么本郡主只好将那日所见所闻呈启东祁天子陛下，让陛下定夺了！”

那日，是指春日宴的时候。可是顾玉宛明明至始至终在厢房昏迷不醒，她能有什么见闻？大抵不过是信口胡说罢了！

但顾玉宛毕竟是一国郡主，在西陵的威望也不算低，所以即便她捏造事实，朝堂上也没有人会当众落她颜面，甚至连陛下都很有可能依她之意彻查笙王府！因为那一案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

而假如彻查，难保不会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到时笙王府，乃至整个东祁必定会再掀波澜！

齐玄与杨文溪都想到了这一层，不免对视一眼，双双蹙紧了眉。

芊芊紧紧盯着地面，她不知道白景笙会不会为保王府安危，将自己推出。其实她从来都不相信这个殿下，她觉得他不像是会为了一颗棋子毁掉大局的人。所以她现在必须要思考的是，如若落进了顾玉宛的手中，该怎样做，才能脱身？

然后她绝望地意识到，生机渺茫。

手心忽然被人一握，那种冰凉华美的触感，独属于身前静坐的这人，白景笙，他竟然伸手拉住了她！他要做什么？芊芊惊疑不定，可身子被他一扯，一阵脚步趔趗，她落进了他的怀里！

“芊芊，”指尖滑过她的脸颊，凉凉的叹息，“你说怎么办呢？”

香气馥郁。

长长的一缕黑发拂过她的脸庞，芊芊咬着牙看他。白景笙也在看她，他已然是削瘦修长的少年，可这少女又是那么地瘦，他一只手就能搂过她。那双美丽的足以溺死人的眼睛里，装满了惊诧与警惕，却没有一点恐惧，一点也无。更遑论本应属于女子本能的羞涩与闪躲。

真是好心性！

他赞叹一声。

下一秒，他僵了一下，因为芊芊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像只温吞的小猫那样，幽幽地说：

“殿下想怎样，便怎样。”

声音有一丝哑，却柔和魅惑了很多，像猫爪子一般挠着少年郎的心。

她几乎是立刻扮演出了一个恃宠而骄的婢女形象。

再一次被无视的郡主，看着在自己威胁之下居然还有心情与宠婢调笑的白景笙，头一次感觉到一股肺都要气炸了的情绪。她道：

“笙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白景笙勾起芊芊的发丝，深黑的眼中犹如寒潭，近乎没有一丝情绪，芊芊知道，他在审度。

究竟该不该为了她，得罪一国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