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童子却很欢喜,他喜爱与这少年待在一块,但也因自己偷师这事被发现了而显得有些局促,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冲少年笑了笑,露出小小的虎牙。
少年捏着那张纸,笑意却慢慢淡了,“忠奸之论?”他看着那一行行秀美的簪花小楷,清冷如玉石的瞳仁中,一瞬间起了浓雾一般:
“吾尝闻安乐之家无孝子,太平之世少忠臣,若睹孝子之可贵,必家有不睦矣,睹忠臣之可贵,必国之颓乱矣。故为君者,一味强辨,是为昏聩。……忠君之事者固为忠,忠于道义而不忠君者未必为奸。于民为奸而利国者,可以赏之,于民为忠而败国者,则贬斥之。是故不以其忠降其刑,不以其奸弃之用。此为御下也。”
很显然这是一篇策论,一篇不该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写出来的策论。读到最后一句话时,少年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他垂下眸来,盯住童子的眼睛。
那是一双不如寻常孩童懵懂迷惑的眼睛,在这样清澈如水的眸光中,少年慢慢地说:
“你若为君,必将祸国。”隐含危险如同毒蛇一般的眸光,伴随着阴冷的语声渐淡,一切消失远去的时候,童子的春衫换了小袄,包子头也扎成了双髻,两条垂下来的流苏擦过粉嫩的颊边,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
有人推搡他,满堂的红与喜庆氛围中,远远可见高堂上美丽优雅的花神神像。童子口里说着吉祥的话,笑嘻嘻地握着竹枝一般碧绿的笔具,身前红装女子微微欠身,童子便拿笔在她眉心点上一点,于是那女子斜眸看过来的时候,笑容便如同额间的合欢花一样绽放。
花神树下的喜钟敲响了,所有人都已走远,留下童子一个人站在原地。他望着那些人的背影,忽然急切地想要喊出什么,可是喉咙里仿佛落满了大片大片的灰尘,什么话也无法出口。挣扎间,却发现自己跌入了一片冰凉的湖水,发丝在水里散乱飘荡,他透过一片波光粼粼,看见一双模糊不清的眸子,可是其中的冰冷意味却又能深切感知。
一瞬间众人的背影在眼前交叠错乱,那些手拿刀戟的士兵如同猛兽般冲进人群之中,尖叫声仿佛被消了音隔绝在世外一般,他漂浮在湖水中,睁着双眸,看见水面上爆开大片大片的血花,有什么在身边下沉,愈来愈多,木然看去,是一只只血淋淋的断肢,和死不瞑目的头颅。
他愣愣地与那些死亡的眼睛对视,这才感觉到窒息,感觉到寒冷。当痛苦的情绪堆积愈高,血腥味与湖水一同淹没了口鼻,这个孩子,便如绷到了极致的弦,“叮”一声,拦腰截断。
……
芊芊从恐怖的梦境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蓦然一阵剧痛,不禁拿手捂住,摸到厚厚的纱布的时候,愣了一愣。强迫自己渐渐平息下来,鼻间忽闻到一股浓腻的药香。
常安坐在桌边,口里大嚼特嚼吃着花生粒儿,手边是一碗热气蒸腾的汤药。他斜眼看了看芊芊,“醒了?”推了一推那汤药,“喏,喝罢。”
芊芊坐起身,伸手捧起那药碗,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就在常安不耐烦要出言催促的时候,她舔舔唇,将那满满的漆黑药汁一饮而尽,直把常安看得目瞪口呆。
舌根处浓烈的苦味逐渐蔓延开来,熏得喉咙火辣辣地疼痛。芊芊自嘲一笑,这种时候,是不是该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小命。
有人推门进来,却是负责小厨房事务的徐嬷嬷,素日里与芊芊关系还算不错。她三两步走到芊芊床前,拧了眉道:
“好些没有?”话语间却是实实切切的担忧。
“嗯,好多了,”芊芊点点头,摩挲着碗沿,垂了眼道,“殿下怎样?”
“主君伤势不重,尚且安好,刺客也已伏法。”徐嬷嬷的眉毛皱得仿佛能夹死苍蝇,她上下打量着芊芊,直把她看得心底一阵发虚,这才唠叨开了:
“你也不好好看看你自己,弄得血淋淋的抬进房间,还昏迷了近三日,幸好那刀锋偏了一寸,伤口也不深。你说说你一个小屁孩,偏往刺客堆里凑什么热闹?要知道那些家伙,可个个儿都是出自江湖上顶顶有名的杀手组织擒月阁……”
“实在是当时情况紧急,”芊芊连忙摆手打断她,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查明是谁谋划的这一场刺杀了?”
常安叼了一颗花生米,口齿不清道:
“京城里都传遍了,说是文姜侯派的人!”
芊芊一怔,将空碗放回桌上,听见徐嬷嬷叹了口气,“说来也是造孽,文姜侯本是主君的舅父,兰太妃的兄长。因被主君揭露贪墨巨额军饷,被削去爵位,判了流放八千里。许是对主君怀恨在心,再加上不满圣上的决断,便买通了杀手行刺主君和太子殿下。那时要不是及调动了主君府上的暗卫和城防营的兵士,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常安幸灾乐祸道:
“文姜侯这一番动作,却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瞧这一回把自家的性命搭进去不说,嘿,还要带累他阖府上下满门抄斩。”
徐嬷嬷又唏嘘一番,见芊芊一脸怏怏,便揪起常安那聒噪的小子一道退出门外,阖了门道:
“好好休息,我去给你煎药。”
芊芊沉默半晌,看向床尾透着光亮的轩窗。
窗户未关,强风推它一开一合,便露出天空阴云密布的脸,瞧着叫人十分窒闷。
她披起衣服,起身。
许久以后,有人叩门。
“兰谦,主君让你前去。”是个小丫头的声音。
早已等候许久的芊芊一把拉开门:
“殿下在哪?”
小丫头愣了一下,飞快道:
“临水榭。”
……
临水榭,临湖而建,共两层。华顶如盖,基部以石筑成,有青苔掩覆。楼榭周围无甚建筑,却有不少喜水植株婴绕,倒添了几分生机。
芊芊沿着环梯一步步往二楼走去。
婢女拉开细布帘子,里间竟是一派寂然。四面无墙,竹帘收卷,只放下淡青帷幔。各样物什一应俱全,布局雅致。南边幔下放置着半人高的羊脂玉瓶,内插琼梨花枝,飘扬的纱幔抚过,便落下点点雪泪。
描金紫檀木的小榻上靠坐着一人,他着云水青的便服,左手指间执了一粒白色棋子,闲闲搁在矮几上那碧玉棋盘的某一处。
08
芊芊作礼道:
“殿下安。”
“嗯。”白景笙并不看她,长睫低垂,只望着棋盘,半晌,才语气如常道,“伤可好些了?”
“多谢殿下关心,奴才无碍。”她亦恭恭敬敬地回道。
四方飞檐下悬挂的铜铃“铛铛”作响,无故乱人心绪。
“坐。”白景笙落下一子,唇角这才勾起些笑意,他摩挲着手里一颗白玉棋子,缓缓道:
“纳兰可通棋道?”
“略通。”芊芊随他目光看去,眉心猛地一跳,“只是棋伎拙劣,不敢献丑。”
笑话,他信手置下的那一子,已破黑棋之势,只差几步便分胜负。既是注定的败局,她又何必体验一次垂死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