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乐翻了个白眼。
杨文溪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心下却十分沉重,如今情况,真不是陪这小公主逗乐解闷的时候,他匆匆赶来,除了查看殿下是否无恙以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禀报。
一件超乎了他的意料的事,可以说是今日最大的变故!
约莫半柱香前,他去寻笙王殿下,半路里接到暗卫的密信,是殿下让他即刻前往琼梨苑往南的一间厢房内救人,可要救谁,信中却只字未提。
当他赶到信中所说的地方,看见屋外昏睡的黑衣侍从,已觉十分惊疑,推开房门走进内室的时候,更是彻底震惊了——
床上卧着一名红裙少女,此刻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她的脖子间全是血,濡湿了身下精美的锦缎,瞧着颇为触目惊心。
这是?杨文溪定睛一看,他认得她身上这件飞蝶织花襦裙,莫非是太子殿下身边那个名唤宛儿的婢女?可她怎会在这?
然而,待走近些,看清了那凌乱发丝下掩盖的面容的时候,他猝然一惊,“西陵郡主?!”
竟然是西陵郡主顾玉宛?!
谁能料想,作为西陵来访东祁的重要使节,甚至很有可能成为未来和亲人选的顾玉宛,如今竟然被人重伤,浑身是血地昏迷在笙王府的客房之内!
而这个地方,曾是武戚侯夫人休憩的厢房!
想到此处,他立刻飞掠了一眼随他前来的仆从。仆从被他狠辣的目光吓得一个激灵,又听杨文溪道:
“今日之事,绝不可外泄,明白吗?”
“是!”仆从立刻慌忙垂首,再不敢将目光乱放。
杨文溪吩咐几人秘密去请郎中,又亲自去弄醒门外的守卫。
那些守卫醒过来时,还有些迷糊,乍一听闻自己主子命悬一线,顿时吓得冷汗涔涔,遇上杨文溪的询问,更加支支吾吾,只说本守在屋外,手腕却不知怎么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之后便昏迷不醒了。
杨文溪查看了几人手腕间的细小伤口,尚残留着些微白色粉末,拈起来闻了闻,却是一种名叫“梦回”的迷/药。
此物如果被注入体内,则会让人如坠迷梦,主君曾跟他提过,其中的主要成分乃是产自南辰的一种珍贵药材,可是这种东西怎会出现在笙王府?
……
回神的时候,宣乐拿手指碰了碰他的肩:
“那地儿尽是些血腥味儿,”她撅起嘴,“你莫要过去了。”
杨文溪似笑非笑:
“公主特地脱身出来,莫非就是为了阻拦于臣?”
宣乐靠住了身后的一棵树干,手指拢在淡黄色的衣袖后,悄悄握了握,垂眸道:
“我一个公主,实则是大不乐意掺和他们那些事的,左右也没什么牵绊,便来寻你说话了。”
杨文溪目光却一沉,更有些惊讶于宣乐的敏锐:
“掺和什么事?”
“你何必用这般眼神看着我?”宣乐敛起了笑意,“皇叔是什么人,我那两个哥哥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她抿唇的时候,唇边出现浅浅的梨涡:
“我虽不在明端多年,但有些事情,也是略有耳闻。何况,你我总角之交,身上诸多改变我怎会感觉不到,只是今日见了才确信,你与他,果真是愈发相像起来。”
杨文溪眯起眼睛。他忽然想起这么多年宣乐公主是留在谁的身边,受了谁的照拂,或者说,得了谁的教导,却没想到,潮生堂那位素来以超脱世外著称的堂主,对于东祁的形势,竟然仍是这般慧眼如炬。
他一笑:
“既然公主心里明镜一般,那杨某便也不与公主拐弯抹角。”
蹙眉,面上现了严肃,“哪怕是念着昔日的情分,杨某也是要提点公主一二的。如今东祁不再是当年的东祁,皇子们也不再是昔年可与公主嬉耍玩闹的孩童。”
“或者说的直白一些,成者王而败者寇,皇族权利之争素来阴暗难测,却也无法避免。公主生性纯善,万万不该搅入这趟浑水之中,还望好自珍重。”
“你同我说这些,只是念着昔日的情分么……”宣乐一叹,眼里现了浓厚的惆怅:
“我小的时候,皇叔不如这时好亲近,相反成日冷冰冰的,不大理人。两个皇兄呢,忙着出尽风头、忙着争夺父皇的宠爱,也从不分我一点半点的目光。我那时懦弱,他们在对方那儿受了气,便来寻我的乐子,而我,每每受了委屈就去找你。那时,在我心里你就如同我真正的哥哥一般,我觉得不论如何,只要在你身旁,总是能得到保护的。”
再抬眼的时候,眸中已然现了泪光,那泪光细细分辨来,却有淡淡的依恋和苦涩味道:
“可是明端一别数年,如今再见,不光与皇兄相处多了一份拘谨,便连同你,言语行止也愈发疏离起来。莫非真如母妃所说,人长大了,就一定会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么?”
杨文溪听着她说话,垂了眸,久久没有言语。宣乐拉起他的手腕,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淡淡笑道:
“不过,文溪哥哥,今天你愿意同我说这些,我很高兴。”
眉眼弯弯,是很温吞甜美的模样。
杨文溪低头看着掌心中娇小的手指,一时有些讪讪,仔细说来,他在几人之中年纪却要年长一些,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他一向是把这个小公主当作自己的妹妹在看护的。可如今年岁渐长,像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这样的句子不知听他爹念叨了多少遍,即使本不是那么刻板酸腐的人,此刻再像小时候那样举止亲近,还是会觉得有些窘迫。
所以,他只是顿了片刻,就立刻抽出手来,作了个礼:
“公主以后莫再如此,于礼不合。”
宣乐张了张唇,眼神有些黯淡。杨文溪不再看她,低眉匆匆道了一声“告辞”便转身离去,宣乐站在树下,飘落的叶子落在肩头,她抬手一拂,垂眸的时候,嘴角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
凉凉的天际,昏色的暖光。露水在花瓣上滚了一圈,风一散,它便嘀嗒一声,落了。
透过同样昏黄色调的竹窗,可见一道五岳墨画的六扇屏风,那屏风之后的竹席上,跪坐着一个小小的青衣童子。
此时他正屏着声息,附耳偷听着隔墙的细微人声,手里握着一枝细长的笔具,膝前铺陈的白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黑字。
冰冷的香气飘然而过,像是夏夜的青荷忽然开了,带来些神秘又幽诡的气息。童子一怔,手里拿的纸被两根细长苍白的手指抽去,听见那少年在笑,那笑声也像极莲的花瓣,柔软又凉薄。
“自家的学堂竟也要偷师?……你这未免也太过寒碜了些。”
童子回身望去,那少年生得很高,眉眼极漂亮也极冰冷,垂在两肩的发丝仿佛拢在雾气之中,黑得仿如浓墨一般。这样的人,连笑模样都是凉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