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滞了一瞬。
“这——”简琛惊愕瞠目,他一向自持稳重,如今却失态至此,可见这个消息对他的冲击之大,“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白景笙哼笑,“你莫不是忘了那个时候,在南辰之中,还藏着哪些大角色。便是那传言中昏聩误国的辰王,依本君看,恐怕也是不容小觑的。”
“不是属下信不过主君,”简琛皱起一双剑眉,“实在是因为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属下依您命令,曾至南辰探查,亲眼得见那位大名鼎鼎的公子谦,确实是被活活折磨至死,甚至最后——”他刚想说出“面目全非”四字,迎着笙王含笑的目光,蓦然顿悟:
“莫非,有人偷梁换柱?!”
“南辰经年闭关锁国,自诩世外桃源,内里早已腐朽不堪,我朝前钦天监曾有预言,南辰古国,不出十年,必然灭亡。”白景笙细细回忆,“然而,自十三年前四月初四,南辰六皇子诞生以来,国力不见衰落,反而隐隐有复起之势。”
“四月初四,是南辰花神节,”简琛沉吟,“莫非,真如传言所说,那位六皇子,真是天降福星,福泽绵延可保家国基业,千载不衰?”
听闻此言,白景笙稍稍怔了怔。可不过片刻,他又笑道:
“简大人如今是愈发不济了,竟也信起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见主君面露调侃,简琛黑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白景笙这才正色道:
“南辰消息闭塞,然而昔日公子谦的福星及神童之名,却在短短时间内传遍天机大陆,连当时身陷西陵的本君都有所耳闻。且不论这传言有多少夸大的成分,单就它出现的时机,你不觉得,这是有人故意为之吗?”
“谁会这么做?”简琛是愈发糊涂了,“这么做又是为什么?难道他们真以为仅凭一个几岁孩童,还能解救南辰的危亡国势不成?”
白景笙蘸了一笔浓墨,点在摊开的宣纸之上,闻言,笑着叹了口气:
“文溪同我说习武易将脑子也习钝了去,如今我见了你,却是信了,”他看着简琛那端着一张严肃国字脸,却写满虚心讨教的目光,笑意愈发浓烈,“解救?本君看是完全相反。”
他复又叹道:
“那人要做的,与本君当时要做的,并无什么不同啊。”
笔尖在纸上一划,白景笙淡淡的语声毫无情感:
“均是,毁灭一个国家。”
一个铿锵有力的“灭”字,跃然纸上。
简琛微微张大了眸,一派不可置信的模样。
白景笙继续道:
“南辰矿产富裕,又毗邻东祁边境,把持通商要脉,地势何等险要,周围更栖息十数庞大部落,藏有奇珍秘宝无数。”
“尤其是那四国书中所载,神异非常的南辰古秘术,更是引得无数人垂涎。这其中,当属北域最甚。同时,建国不久、根基尚且单薄的西陵也早已对之虎视眈眈,此等福星降世、古国复起的消息一出,不论真假,必然有人坐立不安。”
“主君的意思是,公子谦盛名远扬,并非南辰国的福音,相反,而是加速了南辰的灭亡?”
“事在人为,国事亦然。今后命运的走向谁也无法预料,都说蚍蜉撼树乃是虚妄,却总遭有心人忌惮。”白景笙垂下眸子,掩去其中泛起的诡秘波澜,“公子谦名头过盛,虽不是南辰亡国的根本原因,却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简琛听到此处,已是连连惊叹。又大疑道:
“可究竟是谁用心如此狠辣、如此冷酷?”将一个孩童推于人前,做吸引目光的靶子,把他的命运与国家的运势紧紧捆绑在一起,让他终生困于囹圄死局。
身前,是万千国民于深渊里殷殷期盼的目光,身后,却是千万只想方设法要推他坠入地狱的手。这样对待一个孩子,未免太过残忍。
“你觉得他无辜?”白景笙搁下笔,以白绢轻轻擦拭手腕,“皇室之子,生来享受与别人不同的尊崇荣耀,所付出的代价,自然也要沉重得多。担负这样的命运,你觉悲哀,看在某些人眼里,却是理所应当的啊。”
简琛沉默了。他想起眼前这位笑语盈盈的主君曾经历过的种种,与那位公子谦,又何尝不是相似至极。
不由慨道:人人只道皇族中人,天之骄子,富贵荣华享之不尽,却不知道在偌大皇权金碧辉煌背后,有多少肮脏算计与诡谲云涌。
他再次抬眸时,只见主君负手而立,凝目看着窗外淡薄天光,缓缓道:
“世如牢笼,众生困顿。你我皆陷局中,所能做的,不过只有于沉溺中清醒,于欲望中解脱,于死境中生存罢了。”
于沉溺中清醒,于欲望中解脱,于死境中生存。
简琛心中大震。良久,他拜道:
“属下定当谨记此言。”顿了顿,两道粗黑的剑眉复又拧起来,“可是主君,属下还有一事不明。”
“说罢。”
“那公子谦虽大难不死,却毕竟是他国后裔,况且依属下方才所见,那纳兰谦实在平庸,可知传闻终究是传闻。您又为何要将其留在府上?”
白景笙转身,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是不赞成简琛的看法。伸出一根如玉的手指来,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染上点神秘的意味:
“本君曾与一位故人打了一个赌。”
“何人?”
“顾西辞。”
“顾西辞?西陵司贤王?”简琛再一次震惊了。
“西陵司贤王,”他喃喃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号,神色竟然怔怔起来。
不禁追溯起多年前那一场惨烈宏大的战役,眼前仿佛出现连绵战火硝烟弥漫,耳边回响起铁蹄铮铮、兵戈相击之声。
忽于千军万马间,破空飞来一支长羽利箭,顷刻间刺穿城下主帅咽喉,刹那鲜血四溅、惊呼迭起。
千万人惊眸一望,那高阔城门上,猎猎寒风中,惟有一人身披银白战甲,墨发飞舞,持弓静立,在敌军众人皆骇怖绝伦的时刻,他眉眼间抹过一丝散漫笑意。
那样的风华卓绝,几乎掩尽日月星光,便连上川边漠历来为人称道的雄浑苍茫,在那一瞬间也难以媲美。
那是西陵最有名的人物,是不败的神话,是天生的战神。
简琛毕竟是习武之人,崇敬强者是再正常不过之事,而顾西辞此人又一向多存在于传说之中,乍然听闻主君与他似有前缘,一时间竟然很不可置信,不禁又确认了一遍:
“主君,你说的可是,可是司贤王顾西辞?!”
白景笙似笑非笑:
“怎么,你还不信?”
“不,不,”简琛摆手,连连否认,“属下只是过于震惊罢了。”
“本君与他,其实并无多少交情。”白景笙漫不经心道,“便是那个赌约,当年也不过是穷极无聊,随意立下的。”
简琛半张了口,诧异道:
“究竟是什么赌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