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笙揉揉眉心:
“此中缘由说来也复杂。本君与顾西辞相逢于南辰,所作所为不同,目的却是一致。”
“简琛,”他忽然发问,长眉轻蹙,“如果你生来只有一条道路可走,而路的尽头,是万丈深渊。在你知晓往前会粉身碎骨,往后却没有退路之时,你是停滞不前,还是继续行进呢?”
简琛认真在脑海里设想了一下,眉毛几乎拧成麻花:
“如此前后无门……”苦笑了一下,“岂不是把人活活逼死。”
“确然,掉入深渊即粉身碎骨,是人们的固有印象。可如果结局早已注定,那这世间一切,也太过无趣。”
白景笙舒展长眉,眸里温柔深邃,语气却寒凉如冰:
“本君同司贤王都十分想知道,这世上会不会有这么一种人,虽被诅咒、被舍弃、被摧毁,却仍然能拥有不同的命运。”
而纳兰谦,便是他们选定的人。一个不得不走上那条道路,并坠入深渊的人。
“倘若,往深渊之中投入予他生机的藤蔓,他,又将会作出怎样的选择呢——是生,是死?是生若死,抑或死若生?”
是接受这样的安排并背负亡国奴的命运屈辱地活着、是心怀不甘却挣扎无望地死去,是幸存以后浑浑噩噩庸碌无为、还是涅槃重生大放异彩登凌绝顶?
很期待呢。
白“尤其是那四国书中所载,神异非常的南辰古秘术,更是引得无数人垂涎。这其中,当属北域最甚。同时,建国不久、根基尚且单薄的西陵也早已对之虎视眈眈,此等福星降世、古国复起的消息一出,不论真假,必然有人坐立不安。”
“主君的意思是,公子谦盛名远扬,并非南辰国的福音,相反,而是加速了南辰的灭亡?”
“事在人为,国事亦然。今后命运的走向谁也无法预料,都说蚍蜉撼树乃是虚妄,却总遭有心人忌惮。”白景笙垂下眸子,掩去其中泛起的诡秘波澜,“公子谦名头过盛,虽不是南辰亡国的根本原因,却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简琛听到此处,已是连连惊叹。又大疑道:
“可究竟是谁用心如此狠辣、如此冷酷?”将一个孩童推于人前,做吸引目光的靶子,把他的命运与国家的运势紧紧捆绑在一起,让他终生困于囹圄死局。
身前,是万千国民于深渊里殷殷期盼的目光,身后,却是千万只想方设法要推他坠入地狱的手。这样对待一个孩子,未免太过残忍。
“你觉得他无辜?”白景笙搁下笔,以白绢轻轻擦拭手腕,“皇室之子,生来享受与别人不同的尊崇荣耀,所付出的代价,自然也要沉重得多。担负这样的命运,你觉悲哀,看在某些人眼里,却是理所应当的啊。”
简琛沉默了。他想起眼前这位笑语盈盈的主君曾经历过的种种,与那位公子谦,又何尝不是相似至极。
不由慨道:人人只道皇族中人,天之骄子,富贵荣华享之不尽,却不知道在偌大皇权金碧辉煌背后,有多少肮脏算计与诡谲云涌。
他再次抬眸时,只见主君负手而立,凝目看着窗外淡薄天光,缓缓道:
“世如牢笼,众生困顿。你我皆陷局中,所能做的,不过只有于沉溺中清醒,于欲望中解脱,于死境中生存罢了。”
于沉溺中清醒,于欲望中解脱,于死境中生存。
简琛心中大震。良久,他拜道:
“属下定当谨记此言。”顿了顿,两道粗黑的剑眉复又拧起来,“可是主君,属下还有一事不明。”
“说罢。”
“那公子谦虽大难不死,却毕竟是他国后裔,况且依属下方才所见,那纳兰谦实在平庸,可知传闻终究是传闻。您又为何要将其留在府上?”
白景笙转身,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是不赞成简琛的看法。伸出一根如玉的手指来,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染上点神秘的意味:
“本君曾与一位故人打了一个赌。”
“何人?”
“顾西辞。”
“顾西辞?西陵司贤王?”简琛再一次震惊了。
“西陵司贤王,”他喃喃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号,神色竟然怔怔起来。
不禁追溯起多年前那一场惨烈宏大的战役,眼前仿佛出现连绵战火硝烟弥漫,耳边回响起铁蹄铮铮、兵戈相击之声。
忽于千军万马间,破空飞来一支长羽利箭,顷刻间刺穿城下主帅咽喉,刹那鲜血四溅、惊呼迭起。
千万人惊眸一望,那高阔城门上,猎猎寒风中,惟有一人身披银白战甲,墨发飞舞,持弓静立,在敌军众人皆骇怖绝伦的时刻,他眉眼间抹过一丝散漫笑意。
那样的风华卓绝,几乎掩尽日月星光,便连上川边漠历来为人称道的雄浑苍茫,在那一瞬间也难以媲美。
那是西陵最有名的人物,是不败的神话,是天生的战神。
简琛毕竟是习武之人,崇敬强者是再正常不过之事,而顾西辞此人又一向多存在于传说之中,乍然听闻主君与他似有前缘,一时间竟然很不可置信,不禁又确认了一遍:
“主君,你说的可是,可是司贤王顾西辞?!”
白景笙似笑非笑:
“怎么,你还不信?”
“不,不,”简琛摆手,连连否认,“属下只是过于震惊罢了。”
“本君与他,其实并无多少交情。”白景笙漫不经心道,“便是那个赌约,当年也不过是穷极无聊,随意立下的。”
景笙唇边勾起一抹笑意,看在简琛眼里,却叫他暗暗咋舌——主君的想法,果真还是这么难以揣测。
或者应该说,这些身居高位,聪颖非凡且长于心计的贵人,不论是在性格还是行事上,都是那么异于常人。
其实说实话,在简琛看来,改变那个公子谦的命运,与其说是主君与顾西辞之间一个无聊的赌约,不如说更像一个随意消遣、满是恶意的玩笑。
夺去他显赫的身份与赖以生存的屏障,给予他如棋子般被上位者操控于股掌之间的人生。
两个强者之间的角逐博弈,却要让另一个人永无解脱之日,永失自由之身。该说是不幸,还是悲哀呢。
简琛兀自慨叹了一阵,低声问道:
“那么,主君赌的是?”
白景笙微微一顿,眸光一闪,潋滟至极,也动人至极。
他一字一句道:
“本君赌他,死而后生。”
简琛听着这话,觉出主君语气中隐晦的对那位纳兰谦的赞许,与对其潜力的看好,不免心生怀疑,难道真是自己识人有误,方才确是他看走了眼,那黄脸垂眉的小厮,日后还真能成为一个人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