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恐怕我大祁士兵不识贵人,与郡主起了争执,误伤郡主千金之躯,坏了祁、陵两国多年和气,可就不美了。”
“不识?好一个不识!”顾玉宛轻笑出声,微微抬高下巴,“好,今日,就让本郡主告诉你。本郡主乃西陵宗室第三代嫡亲子孙,家父与我西陵陛下一母同胞,封九珠亲王!”
她环视了一眼四周,继续道:
“本郡主的嫡亲小叔,如今是西陵首屈一指的不败战神,当年曾横扫千军,破敌无数,甚至助你东祁平上川之乱!”
“本郡主十一挽弓箭,十三上战场,十六为先锋,杀强敌无数,一朝覆灭南辰古国,难道偌大东祁,将领士兵都似尔等酸儒有眼无珠,竟不识我?!”
安坐马上的郡主,抬起马鞭直指杨大人,露出十分倨傲的神色。
对于这些明显有着攻击意味的话语,那青年只是将眉头皱得更深,并不反驳。
四下里的气氛,也愈发沉寂。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白景笙开口了:
“时有传言说西陵郡主聪慧过人,伶牙俐齿,又年少成名,风头无俩。我从前一直只是听闻,却不曾亲眼得见呢。”他笑意盈盈,望着顾玉宛的那双清澈眸子,温柔地仿佛能溢出水来,似乎真的是发自内心地感叹和赞美。
顾玉宛毕竟只是个十五六的少女,徒然得到东祁传闻中俊美如神人的笙王殿下的笑颜相对,心魂不禁为之一荡,竟于无限傲慢中生出些欣喜来,面上倨傲之色更甚。
岂料白景笙话锋一转,语气徒然变得隐隐有些怪异,像是嘲弄,又像是调侃:
“不过,本君却是今日才见识,玉宛郡主少年盛名,究竟从何得来。”
这句话,便分外毒辣了。回想他前面所言,赞顾玉宛“伶牙俐齿”,可不暗指她名扬天机大陆,皆是源于一张利嘴,自吹自擂得来?
白裔汀抚掌大笑,“妙极,”他对身边人得意道,“我这小皇叔,真真是个妙人。”
顾玉宛也不蠢,当即回过味儿来,大怒:
“白景笙,你什么意思?!”
却见那红衣少年叹了口气:
“郡主,实在是失礼了,”他看也不看顾玉宛,对杨华思道,“大人,请宣旨吧。”
杨尚书朝他拱手,从怀里抽出一卷明黄。喝令道:
“□□大祁陛下有旨,众人下马跪接!”
顾玉宛的表情微微一僵。良久,她才不情不愿地跃下马来,身后几名宽袖窄袍的侍从也紧随其后,屈膝半跪于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祁高祖时,白顾尝为一家,无有东西之分。自桓帝以来,白顾两家多生龃龉,乃至分治。时有内忧外患,大祁临危,然上川一役,西陵不计前嫌,助祁平叛,朕亦时时感念于心。今西陵郡主持节来访,东祁必当贵礼相待。朕夙夜忧虑,唯恐招待不周,乃至郡主撼然归陵,实为不忍。念及不日则大祁储君诞辰,举国欢庆,还望郡主延期暂留,共享筵席之乐。”
平平板板一段话念下来,杨尚书上前几步,温声道:
“郡主,接旨吧。”
顾玉宛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她深吸一口气,扯起一个僵硬的笑:
“臣,谢陛下隆恩。”将圣旨接过,紧紧抓在手里,掌心几乎掐出红痕。待平息些许,她低声问身旁近侍:
“斐哥哥那边,到底如何?”
“回郡主,据信上说,情况不是很妙。”那近侍见顾玉宛面露担忧,咬牙道,“郡主稍安,待属下寻得机会脱身,定赴……为郡主分忧。”
顾玉宛点点头,垂眸时,眼中升起一抹嗜血的残忍。
竟敢弄伤斐哥哥,究竟是什么人如此不知死活……待她了结东祁这堆破事,必亲去寻那贼人为斐哥哥报仇,誓将其千刀万剐,否则难泄心头之恨。
她翻身上马,却在路过白裔汀身侧时,低声说了句什么,语调古怪,约莫是西陵地方方言,随即带着一众人等扬长而去。
太子脸色阴沉,嘴角忽然挑起一个冷笑来。区区西陵郡主,身处异国受到困顿之际,还敢如此出言不逊大放挑衅之语,这个顾玉宛,真是该好好教训一下了。
白景笙则站在原地,身边仆从牵了马走来,蹲下身请笙王上马,却迟迟不见殿下有丝毫动作,疑惑一望,却见笙王仍伫立着远眺西陵郡主离去的姝丽背影,微微眯着眼,眸底忽有星辰变幻绚丽如沧海霞光,仿如一点刻骨的温柔。
如此惊艳画面,看在那侍从眼里却让他打了个颤。
别人不知,还当是殿下对那小郡主早已暗生情愫,却撑着面子故意要与她为难,他们这些近身侍候过主君的又哪能不知晓,一般殿下对谁露出这样的神色,多半是那个人要倒大霉了。
阿弥陀佛,上一次见主君流露出这样的眼神,还是半年前在翠袖楼与文姜侯之子偶遇的时候。
他默默在心里给顾玉宛点了盘蜡。
白景笙温柔远望,回想起那封密信的内容。
安插在拓跋一氏的探子十日前自南辰来信,瀛都最终为北域收入囊中,更名乾瀛郡,设立大大小小共计十二处监察司。
当夜众人于王宫宴饮,拓跋二公子拓跋斐亲率三百精兵入南辰地宫捉拿逃犯、其余七百人于外包围听候调遣。
然,情势甚险。竟至地宫倾覆,北域一千精兵,全军覆没。因身边忠仆拼死相救,拓跋斐性命尚保,只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这封信,不知何故竟在事件发生后十余天才加急遣送至祁,信中当夜情况,唯有八字提及——危急惨烈,闻者惊怖。
白景笙在收到信的当夜,当即命手下查探,得知西陵郡主并无动作,似是不晓,遂略施了些手段,拦住了顾玉宛的消息来源,却不知她之后又是如何得知一切,当日便闯入宫门,向陛下请求离开明端。
彼时祁帝正与贵妃秦氏饮酒作乐,顾玉宛直闯入殿,跪于座下连声请示,陛下正值微醺,颇有不耐,大掌一挥,准了。顾玉宛当即动身。
不过一刻以后,笙王求见,稍稍一点,陛下猛然恍悟,大悔不已,连下旨意,派遣太子与礼部尚书,务必阻拦郡主出城!
如今,大祁与西陵正在商议麓水沿岸一带通商之事,商税条例、制度明细尚未一一谈妥——故而西陵郡主,如今万万不能离开东祁。
如此,才有了城门那一幕。
白景笙此时在心中计较的,却并非祁陵国事,而是南辰地宫之案。
凭一己之力,倾覆地宫,甚至令千人殒命。要想做到这一切,必得十分熟悉南辰宫殿构造,且心思缜密狠辣。在他的印象里,似乎,只有那人,有如此能力。
想起那个气质高雅,终日宽袍散发,笑意风流的男子,白景笙的面上,现出温和怀念的神色。但是,仔细望他眼眸,又可看见那绝美沉黑的双眸中,浮动着细碎的坚冰,寒凉彻骨。
那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敌手啊,传闻里睥睨千军策无遗算的那人,如同神话中的仙鹤一般的男子,是否,也来到了东祁呢。
他很期待,与那人的再次会晤,究竟是怎样的场面,是在东祁的偌大朝堂之上,还是某一次偶然的狭路相逢呢。
白景笙一点一点敛尽唇间笑意,望向东祁高阔明亮的天空——顾西辞,到那时,你我便一决高下吧,将那一年未决出的胜负,分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