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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琼梨苑往北,四角凉亭之内。
侍女奉上果盘糕点,白裔汀随手拈了块蜜饯,囫囵吞下,又伸手在白景笙面前挥了挥:
“小皇叔,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白景笙轻轻一眨眼,眸中幽色退却,换上柔和笑意:
“本君在想,太子殿下今日前来,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与我分享郡主近况那么简单吧。”
“瞒不过皇叔,”白裔汀嘻嘻一笑,“孤想借小皇叔贵府一用。”
“哦?”白景笙长睫微垂,“作何用?”
“春日宴。”白裔汀“腾”地站起身来,摇头晃脑道:
“古有诗云,且待香鬓添绿酒,杏花足下尽风流。”袖袍一展,又坐在了亭栏之上,身子半仰:
“东宫景致古板,没什么意思。细数明端之中,唯有武戚侯与皇叔您府上景色最为别致。可皇叔你也知道,那位戚大人与孤颇不对付,一向看不惯小爷——哼,”他面露不屑,又将目光移向笙王,诚恳道,“所以,侄儿只好觍着脸皮来求皇叔了。”
言罢,又恢复那副笑嘻嘻的模样。
一边的刘顺全觑了眼白裔汀,神色却是古怪——别人或许不知道,他却是耳濡目染惯了——那一句“且待香鬓添绿酒,杏花足下尽风流”哪里是古人诗作,实是他家殿下不知打哪儿弄来的话本儿里的一首艳词啊……
他还记得下一句是,罗带轻分朱钗散,花揺露倾红蕊中……不堪入目,实在不堪入目!刘顺全原以为殿下到了年纪,对一些话本儿感兴趣实属正常,哪里能料想到这尊一向荒唐的主儿,竟直接将淫词艳曲诵念于大庭广众之下,连带着他这个做奴才的,都要羞死一张厚脸了……
白裔汀却分毫不觉,只期冀地看着他家小皇叔。
白景笙沉吟:
“二月杏花正好,若有一场小宴,再备上美酒佳酿,邀三两友人同赏春光,确然不错……”
刘顺全在一旁涨红了脸。他突然有些不厚道地想,倘若笙王殿下知道那首诗词的真正含义,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神情……
话说他似乎从未见过这位殿下,动怒或是失态于人前呢。
“那皇叔这是应允了?”白裔汀抚掌笑道。
“自然,”白景笙一叹,“想来,本君府上也许久不曾热闹过了。”
“这有什么,”白裔汀不以为然,“待小皇叔成亲那日,吹锣打鼓的,拨箫弄笙的,还有那鞭炮,响个三天三夜也没完。若皇叔还不觉热闹,我给你请几个戏园班子,东南西北各色都来个齐全,保证全明端数你笙王府最热闹。”
白景笙眼角含笑:
“那便多谢太子了。”
“何必言谢,”白裔汀阔气地摆手,又凑近白景笙压低了声音,“不过皇叔,那宴会,孤打算也给那泼妇备上一份请帖。”
说罢,挑唇一笑,神情颇有些奸诈。
“郡主?”白景笙无奈抚额,“陛下有意联姻,你可别玩过了火。”
“放心,我知晓分寸,”白裔汀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只是让她吃些苦头。”
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站在白景笙背后的芊芊听得此言,心中一动。
“皇叔,”白裔汀忽然弯了眼角,“你总劝我莫要太过,可你自己呢,”他声音压得更低,神情难测:
“邱明山管辖马厩的聋子老庞,在郡主出事当天就失去踪影,勘案之人皆毫无头绪,我的人却查到十年前盗匪作乱,你手下一名门客,救下过一位右耳有疾的庞姓青年。”
太子因此次出来带的都是心腹,倒也不怕消息泄露,其实就算泄露,庞某已远走高飞,没有证据,西陵人只能哑巴吃闷亏。何况,西陵郡主一行人肆意妄为,东祁臣民看在眼里,早有不满,若真是笙王授意,也不会有人多言,反而会拍手称快。
白景笙与他对视,黑眸深深,笑意不减。
白裔汀笑道:
“据我所知,皇叔与郡主并无什么过节,这样做是为何呢。”他又似恍然大悟,“想必,定是出于厌恶吧。”
厌恶?
厌恶那样娇纵跋扈,目中无人的女子么。
厌恶吗?
不厌恶吗?
白景笙轻轻蹙眉,眼里仍是柔如春风,顷刻间卷落一片茫茫夜色:
“是,我十分厌恶那种女子。”
白裔汀了然,忽想起眼前这位小皇叔,曾被送去西陵作过质子,整整七年。恐怕是在那时,他与那个眼高于顶的小郡主结下了梁子也未可知。
他这样猜想,却不知道,白景笙在西陵的那七年,与顾玉宛其实从未真正见过。
这位笙王殿下的真正用意,或许只是为了笼络人心罢——至于,究竟是笼络谁的心,那就不得而知了。
凉凉的晚风吹过,天,已暮了。
……
一盏茶凉尽,太子众人早便告辞离去,亭中,只剩了芊芊与白景笙二人。
凉亭内很安静,静到似乎能听到杏花簌簌落尽的声音。
芊芊出神地望着残凉的月色下,那落了满地的红白杏花,内心升起淡淡的惆怅。
她想起她的生命里曾踏足过的许多的人,她曾以为他们永不会离去。可是命运就是这么奇怪,它永远不遂人愿,你所盼的,等不到,你所挽留的,也抓不住。
人的生命,难道竟都如这杏花一般,脆弱至朝生暮死,在经历繁美盛开过后,结局总是凋零。
生何其短暂,死何其凄凉。
那么,又何必来这世上走一遭呢?又何必,只留下她一人,留给她无边无际的思念与挂牵。
芊芊闭了闭眼。这样宁静的夜晚,她只觉满身疲惫,那眉毛愈发耷拉着,顿时更显颓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