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浩然听见雨声、警笛声和桥上嘈杂的人声混杂成一片。短短的一瞬,脑海里却涌现了无数记忆的碎片,像是一部冗长沉默的文艺电影,成百上千个没有意义的琐碎片段飞速掠过。
盛夏的阳光亮得刺眼。
“他们说我是娘娘腔,就喜欢看书、种花,不像男孩子。他们不喜欢我,不跟我玩。”小男孩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哭得声音都不成调了,“哥哥,什么是男孩子应该喜欢的?”
“哪有这种应该。他们天天闯祸挨打、把自己弄得跟要饭的似的那么脏,就是男孩子了?那是蠢货。别听他们瞎说。”少年翻过一页书,抬手揉了揉他的头,“怎么那么爱哭啊?”
男孩捂住了自己的嘴,“他们说只有女孩才爱哭。”
少年气得笑了起来:“跟你们一起玩的女孩同意这个说法了么?”
男孩摇摇头。
青春年少的学生们踩着单车从人行道上冲过。
他仰头看着已经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哥哥,对方已经是成年人的身形,臂膀宽阔得仿佛能担下另一个人的人生。哥哥拎着他的书包,给他买了一根棉花糖。天气太热,棉花糖在嘴里化成了有点腻的甜。
“哥,我能学文学吗?”
“能啊,你考得上就能。”
摇晃的白炽灯、口音浓重的辱骂声。
向来从容不迫的人暴怒得没了风度,抓着看不清脸的某个壮硕男人的衣领,手臂上跳起的青筋像是小蛇。他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生气,为什么这么生气还这么难过,好像被踩了尾巴的大猫。
“你们这是违法的,这是犯罪!你们怎么敢、怎么能这么对我弟弟!你们都不得好死,这些都是孩子!”
“浩然,你看,阳台上的玫瑰花开了。”哥哥用一张毯子包裹住他,像小时候那样摸着他的头说,“等来年它再开的时候,浩然的病就好了。能跑能跳,能吃能喝,也能去大学里学你喜欢的文学了。”
“我们浩然当然不是娘娘腔,浩然是老天听见哥哥许愿,特地赐给哥哥的小天使。”
“浩然别怕,我们回家了,哥哥在这儿。”
“浩然,我今天请假了,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看完医生再带你去吃你爱吃的,你乖乖在家里等着我。”
这是哥哥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哥哥死在回家带他去看心理医生的路上,死在没有灯的暴雨之夜。
——
我等了你的,却没有等到。
是我不够乖吗?
是我……害了你吗?
如果没有我,你不会招惹上洪都书院的人,不会被医闹,不会被辞退……不会精神焦虑而失眠,最后要带我去看病而疲劳驾驶死在车祸里。
你本该一帆风顺、前程似锦。
我会努力听话,你能不能等等我?等我给你认个错。
你知不知道,你不在之后,我回了一趟家,家里多了一个活泼可爱的男孩。我满心怨毒,又恍然大悟,原来我和你并不特别,也不是不可替代。一个新的、健康的、未来很有可能“听话”的男孩出生了,这个世上记得你的人会越来越少。
连带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人都觉得我们可有可无。
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
白浩然的尸体是在第二天正午打捞出来的,警方在他胸口的袋子里发现了一张照片。过了塑的照片仍然被浸湿了,图像和背面的字迹泡得模糊。照片上是呆呆地看着玫瑰花的白浩然,苍白枯瘦,像一株干瘪的植物。
背面用干净利落的钢笔字写着——“明天去做第七次心理治疗,天气预报说是个好天气。”
白浩然的父母拒绝接收他的骨灰,并且非常担忧地询问白浩然的刑事犯罪记录会不会影响家里第三个孩子的将来。
市局最近配合省厅打击盗窃团伙,能用的车全支出去了。顾以诺急公好义地提供了这趟跑腿的车辆,还纡尊降贵地当了一回司机,载着程橙和李若愚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听了对方的话,李若愚气得眼睛都红了一圈。他受过教育,知道不能同情罪犯,却忍不住回想白浩然跳江前那句近乎企盼的“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吗”。这些天他反反复复地翻阅出租屋里白浩然的东西,回味着这个凶残的嫌犯留给世界的遗言,竟然觉得他有点可悲。
白浩然究竟是死在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还是死在了弟弟的满月宴上?
程橙业务熟练,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对方一个表情,拉着李若愚就要走,却听顾以诺施施然地开了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