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刺耳的狷狂:
“我北疆皆是粗鄙莽夫,国主只喜真金白银。但凡将士遗孤,必赏丰厚金银珠玉,赐免死金牌护佑血脉前程,倒从未让人家只领个冷冰冰的牌匾回去供着。”
“卫朝,自是不屑效法北疆。” 杜衡的声音平稳如磐石,缓缓铺陈开,带着泰山压顶般的重量:“卫朝之道,乃以天下黎民福祉为千钧之担,非仅囿于君王臣下一己之私欲。”
万逾不接话茬,笑悠悠讲起了故事:“杜大人可曾听过蓟州兵变?”
杜衡不语,万逾望向卫朝众臣子声音愈发洪亮:“万历二十三年,威震蓟辽的戚继光大帅病殁七载,其麾下旧部因追索朝廷拖欠的军饷粮秣,竟被诱入蓟州演武场惨遭屠戮!三千三百余忠魂冤骨,罹难当场!如此卸磨杀驴之举,当真是叫人心头发寒呐!”
万逾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铁鸣般的清越锐响:
“臣子之欲亦是欲。北疆正因愿以厚土重赏培育忠勇将士,方能养其锐气,砺其锋刃!方有绝境之时,以弱胜强,二两拨千斤之惊世壮举!金银珠玉,免死之牌,不过微末信物,所嘉所重,乃其抛头颅洒热血的忠勇之心!”
殿内哗然一片,
杜衡即刻接话,字字敲击在每个人心头,“若不在意百姓福祉,勇夫再多,也攻克不下人心垒起的城墙。
盛安城三遭血洗!纵使圣武大将军战死沙场,纵使镇北大将军身披百创,然上至行将就木之老者,下至持镰挥镐之农妇,军民勠力同心,用血肉之躯死死抵住城门!何也?”
杜衡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在殿内久久回荡:
“盖因家国在即,虽卑民微躯,亦知守护为何!”
他最终定论,语意幽深:
“所谓盛世,”
“是龙椅上的盛世?是史书里的盛世?还是黎民百姓柴米油盐、晨昏炊烟里的盛世?”
“卫朝开国太祖言,水能载舟。杜某深信,这三者皆备,方谓真正煌煌盛世!山河之壮,社稷之固,非帝王将相独力可撑,实乃由无数卑如尘芥、亦坚若磐石的黎民百姓。血肉筋骨所铸就!国之所以能称之为国,正是因无数百姓而成。”
“中书令大人所言极是,您这张巧嘴,逾今日也算体会一二。”万逾顿了顿,再次望向子鸢:“也不知柔嘉郡主是否同中书令大人一般伶牙俐齿,聪慧机敏?”
子鸢回的极快:“杜大人才高八斗,自是比不过杜大人万分之一。”
“逾倒是瞧着郡主能言善辩,不似传闻中病弱。”
“血虚亏在内里,不在表皮。”
“郡主可喜欢这“柔嘉”二字?”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子鸢抬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柔德承天,嘉言懿行。与鸢,甚是相契。”
“相契?” 万逾抚掌摇头而叹:“倒像为圣武大将军马革裹尸的忠烈,特赐的哀荣啊!”
殿角铜漏滴答声骤然刺耳。
子鸢吐字却清泠如碎玉:“沙场刀兵原无眼,逝者英魂归九霄。生者若溺于旧恨岂非辜负这太平年岁的朝阳?”
万逾眼底戾气翻涌:“郡主好胸襟!”
“不及使臣万一。” 子鸢忽将酒盏往案上轻轻一搁,琉璃盏底撞击紫檀木的声响惊得满殿屏息:“家父虽殁,鸢见北疆流民匍匐街巷,亦不曾横眉冷对,叫人斩之后快。毕竟屠刀易举,冤孽难消。万使臣以为,是也不是?”
语毕,虞子鸢立身,袅娜行礼,对着万逾高举起茶杯。
裙摆起伏,不是大张大合,而似花瓣纤纤细颤,娇滴滴打着卷儿。
言行举止皆乃世家贵女之典范,不见丝毫怯懦,近乎完美诠释卫朝《女论语》里的礼仪范例。
万逾愣住,很快反应过来,又将话锋对准凌子川:
“镇北将军这妹妹果真是能说会道,倒是不像将军亲妹子。一个小丫头,还真有几分能臣之气势。”
凌子川接了子鸢的温茶,一饮而尽。
他起身,兄妹二人并肩而立。
黑白衣衫相容,少年男声低沉:“想来是边关风霜还未曾磨灭北疆傲骨。”
万逾脸色肉眼可见变了变,几度张唇,都说不出话来。
两国交锋和谈,从没有像凌子川这般直接,大多都是弯弯绕绕讽刺来讽刺去,倾泻战场血仇。
“二两拨千斤固然壮观,万使臣大可以瞧着,我虞家是否就因为北疆之勇猛而产生退意。哪怕卫朝只剩下一弱女子,都能如今日这般直面刀刃,绝无半分惧意。”
卫朝以九万战士血债,换来边关险胜,如今是北疆求和,凌子川言语间不留丝毫情面。
“镇北将军年轻气盛,使臣莫要怪罪。”
嘴上说着莫要怪罪,然卫明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朝中那些文臣望着兄妹二人,也不约而同点头认可,低声感叹不愧是圣武大将军养出的儿女,不愧有武将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