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伏尔加轿车卷着一路风尘回到了鸿运酒楼。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还是陈顺利,他身后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穿着一身笔挺中山装的男人。男人戴着金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锃亮的皮鞋踩在院子的泥地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正是孙德海引荐的省餐饮协会副会长,范文清。
范文清是见过大场面的,可一进这院子,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下。
后院那片空地已经彻底变了样。李瘸子正满头大汗地叉着腰,扯着嗓子指挥着几十号汉子和婆娘挖地基、立木桩,夯土的号子声喊得震天响,整个院子热火朝天,像一锅烧开了的水。
“陈老板,你这……动静可不小。”范文清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是掩不住的惊讶和赞许。
“人等钱,等不起。钱等人,更等不及。”陈顺利领着范文清往堂屋走。苏晴已经能下床,正披着件厚衣服靠在椅子上晒太阳,手里慢悠悠地翻着一本账册,刘青梅在她旁边,细心地剥着核桃仁。见陈顺利进来,苏晴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当天下午,两张红纸告示,一张贴在了酒楼门口,另一张贴在了村口最显眼的老槐树下。
“鸿运加工厂招工。普工学徒,月钱三十。熟练工,月钱四十。包一顿午饭。”
告示一出,整个村子像被扔了颗炸雷。老槐树下,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嗡嗡的议论声比苍蝇还闹心。
一个汉子把眼睛瞪得像铜铃,凑上前几乎把脸贴在红纸上:“三十块?我没看错吧?他是不是多画了个圈?县纺织厂的正式工,一个月才二十二!”
“陈顺利那胳膊不是废了吗?怕不是受了刺激,脑子也跟着坏了,净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一个婆娘撇着嘴,满脸不信。
“就是,私人的厂子,说倒就倒。万一干俩月他卷钱跑了,咱们找谁哭去?我看啊,还是国营厂的铁饭碗靠得住,旱涝保收。”
大多数人眼热那份高得吓人的工钱,脚下却像生了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迈出第一步。
第二天一早,招工正式开始。李瘸子在院门口摆了张桌子,桌上放着一本新买的花名册和一盒印泥。他挺直了腰杆,清了清嗓子,俨然一副厂长的派头。
最先来的,是赵铁柱的媳妇,后头跟着山货站那帮兄弟的家眷,呼啦啦排起了长队,把院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瘸子哥!给我家那口子报上名!他说了,顺哥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赵铁柱媳妇嗓门最大,生怕别人听不见。
“还有我!我家男人也跟着顺哥干!挑拣药材的活儿我也会,也给我报上!”
“我男人说了,顺哥的厂子,就算不给钱都得来帮忙!”
李瘸子咧开嘴,露出个笑,拿起笔,一笔一画地记下名字,让她们沾了印泥,重重按上手印。
“都别急,排好队!”李瘸子又清了清嗓子,声音故意拔高了八度,好让远处观望的村民们听见,“招工名额有限,第一批,只招五十人!”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了那些还在观望的村民心里。他们眼看着那本花名册上的红手印越来越多,排队的人却一个没少,后面的婆娘们还一个劲儿往前挤,心里顿时像有蚂蚁在爬,又痒又慌。
一个上午过去,日头升到了头顶。李瘸子站起身,合上花名册。
“五十个名额,满了。下一批招工,等厂房盖好再说。”
“满了?”一个昨天在槐树下说风凉话说得最起劲的汉子挤上前来,满脸不信,“咋就满了?我们还没报呢!”
李瘸子瞥了他一眼,当了厂长,说话底气都不一样了:“告示贴了两天,你们在看,在等,在琢磨。厂子可不等慢腾腾的人。”
说完,他一挥手,两个刚报上名的汉子走上前,“哐当”一声,关上了院门。
被关在门外的村民们,彻底傻眼了。他们看着那扇紧闭的黑色大门,又看了看彼此,脸上写满了懊悔和惊慌。那可是三十块钱一个月,就这么眼睁睁飞了!
当天晚上,鸿运酒楼的门槛快被踏破了。
拎着老母鸡的,抱着自家织的土布的,提着一篮子鸡蛋的,一个个脸上堆着笑,见了陈顺利就喊“顺哥”,亲热得像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顺哥,你看我家大小子,壮得跟牛一样,去厂里看大门都行!”
“陈老板,这是我自家织的布,给晴晴妹子做身衣裳。厂里还缺人手不?我不要工钱,管顿饭就行!”
陈顺利就坐在院子里,苏晴坐在他身边,两人一言不发,安静地看着这群人表演。
直到院子里站满了人,送来的礼物在墙角堆成了一座小山。陈顺利才站了起来。
“东西,都拿回去。”
院子里的喧闹声,瞬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陈顺利的厂子,招的是伙计,不是大爷。”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贴告示的时候,你们在观我陈顺利的船小,经不起风浪。”
“现在,你们看船没沉,又想削尖了脑袋挤上来占个座?”他走到那堆礼物前,一脚踢开一只伸着脖子想凑上前的老母鸡。鸡扑棱着翅膀怪叫起来,更显得院里死寂。
“晚了。”
所有人的脸,都白了。
“我的人,信我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他们是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我身上。”陈顺利环视着一张张悔恨交加的脸,“这份情,我陈顺利记一辈子。他们的婆娘孩子,就是我的家人。我的厂,就是他们的家。”
“而你们,”他指着门口,“不是。”
他转过身,对赵铁柱吩咐道:“铁柱,把东西一件件给他们送回去。告诉他们,想进厂,可以,等下一批。”
陈顺利顿了顿,补上最后一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锁,彻底锁死了所有人的侥幸。
“不过下一批招工,规矩得改改。识字的,优先。懂点算术的,优先。在外面做过工、懂点手艺的,优先。光有一身死力气和一张后悔的脸,我这儿,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