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转动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出租屋里,炸响得如同惊雷劈开了沉闷的夜幕。我仅剩的右手死死抵着门板,仿佛那是最后一道防线,后背紧贴着那面冰冷粗糙的墙壁,像一块巨大的冰砖,瞬间抽走我身上仅存的热气。断臂处传来尖锐的幻痛,如同无数根实质的钢针刺入神经,疯狂搅动,冷汗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门,被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走廊里昏暗的光线如同窥探的蛇信,钻了进来,勾勒出门外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那人像一座沉默的铁塔,身形笔挺,裹在一件深色的普通夹克里。他的面容隐在楼道灯光的阴影中,看不真切,唯有两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门缝,精准无误地钉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心跳都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没有言语,只有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像潮水般将我淹没。小陈握着木棍的手在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老黄攥着啤酒瓶,骨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不正常的惨白。
“林野?”门外的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久经风浪的沙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一块冰冷的铁块,重重砸在地上,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点了点头,从齿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是…是我。”
门外的身影微微侧身,让走廊的光线多透了进来一些。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大约四十多岁,面容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凿,古铜色的皮肤透着精悍。最引人注目的是左眉骨处那道细长的旧疤,几乎延伸到鬓角,像一条沉睡的蜈蚣,平添了几分冷硬和煞气。他的眼神极其深邃,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不起波澜,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力量和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
这张脸……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像是在哪里听过关于他的传说。
“省调查组,张振国副队长让我来的。”他言简意赅,从夹克内兜掏出一个深蓝色的证件夹,在门缝前亮了一下。证件上的国徽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冷冽的光,姓名栏写着:雷烈。单位:省劳动监察总队特别调查科。
雷烈!
这个名字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我的神经!我想起来了!在工务段的老工人私下里,偶尔会带着敬畏提起这个名字——“雷阎王”!据说早年是特种兵出身,转业后专啃最硬、最黑、最没人敢碰的骨头!作风狠辣,六亲不认,落到他手里的案子,不扒下几层皮绝不罢休!
张振国竟然把他派来了?!
悬到嗓子眼的心猛地沉下去一半,但另一半却提得更高。雷烈的出现,意味着事情远比我想象的更严重!省里动了真格!但也意味着,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我立刻拉开房门:“雷…雷科长!请进!”
雷烈一步跨入,他高大的身躯让本就狭小的出租屋显得更加逼仄,仿佛一座小山横亘在屋内。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屋内——紧张的小陈和老黄,桌上凌乱的碎屑和工具,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灰尘和油污味,以及我苍白虚弱、仅剩一臂、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血丝的狼狈模样。他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那道旧疤也随之牵动,但眼神依旧古井无波。
“东西。”他没有任何寒暄,目光最终落在我脸上,两个字,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和虚弱,我示意小陈从床底拖出那个脏兮兮的工具包。老黄则飞快地从里面翻出那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关键纸包。
我接过纸包,手指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我走到雷烈面前,用仅存的右手,一层层剥开塑料袋,如同进行一场庄重的献祭,将里面那几片沾满油污、脆弱不堪、却承载着致命真相的碎纸片,小心翼翼地展现在他面前。
昏暗的灯光下,那两片关键的残页异常刺眼:一片,登记着15个头盔,22件背心,领用人:各抢险班组,日期:暴雨前日,签名:周(坤)。另一片,打印的“总计领用数量:37(套)”,“库存告罄”,“批核人:周坤”。
雷烈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纸片上的每一个字迹,每一个污点,每一个残缺的边缘。他的视线在那潦草的“周”字签名和冰冷的“37套”、“库存告罄”上停留了足足十几秒。整个出租屋的空气仿佛被抽空,只剩下他平稳而沉重的呼吸声,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
没有震惊,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涟漪都没有。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的专注。仿佛他看的不是血淋淋的罪证,而是一份需要精确评估杀伤力的武器参数报告。
终于,他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再次锁定我。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证据链,闭环了。”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像一把淬火的寒冰匕首,精准地切断了所有侥幸,“周坤渎职,玩忽职守,草菅人命。铁证如山。”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一句话,就为周坤的行为定了性!草菅人命!
“但是,”雷烈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更加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直刺我的眼底,“林野,这还不够。”
不够?这血淋淋的37套装备,这被抹去的防护记录,这足以把周坤钉死在渎职罪上的铁证,还不够?!
雷烈似乎看穿了我眼中的错愕和不解。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他微微低下头,那道眉骨上的旧疤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
“周坤只是一个执行层面的恶狼。”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穿黑幕的冰冷,“他敢如此肆无忌惮,是因为背后有更大的老虎在撑腰!孙国富!他才是巨人城工务段真正的土皇帝!是他纵容甚至指使周坤制定非法规定,是他默许了这场针对你的构陷!周坤批这37套装备,是渎职,是草菅人命!那孙国富呢?他作为段长,作为安全生产第一责任人,在暴雨红色预警下,在明知防护装备严重不足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强行组织抢险?!为什么没有叫停?!为什么没有采取任何补救措施?!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每一个“为什么”,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是啊!为什么?!没有孙国富的点头甚至逼迫,周坤敢只批37套装备?敢在极端天气下让工人赤膊上阵?!
“你的证据,能钉死周坤,但还不足以撼动孙国富这棵大树!”雷烈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钉住我,“孙国富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责任推给周坤!推给‘规定’!推给‘意外’!他有的是办法把自己摘干净!会议纪要上他拍板罚款,可以用‘被蒙蔽’搪塞!这37套装备,他完全可以说不知情!是周坤一手操办!甚至可以说,是你们抢险队自己嫌麻烦,没按规定穿戴!”
我如遭雷击!浑身冰冷!雷烈的话,残酷地撕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是啊,孙国富那个老狐狸,太擅长推诿和钻营了!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他下令或者明知装备不足还强行冒险,他就能金蝉脱壳!
“那…那怎么办?”小陈忍不住急声问道,声音带着绝望。
雷烈的目光缓缓扫过我们三人,最后落回我脸上。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有对弱者的悲悯,有对不公的愤怒,更有一种孤狼般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
“我需要你,”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地狱的回响,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我的灵魂上,“林野,我需要你成为刺向孙国富心脏的最后一刀!”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我需要你,以唯一幸存的关键当事人、以被他们构陷差点送命的受害者的身份,实名举报孙国富!不是举报他包庇周坤!而是直接举报他——在明知极端暴雨天气存在巨大安全风险、明知现场防护装备严重不足、明知工人生命安全无法保障的情况下,为了政绩和所谓的‘抢险及时性’,强行下达抢险命令,罔顾工人死活,最终导致你重伤致残!”
他向前一步,几乎与我面对面,那带着旧疤的脸在昏暗灯光下如同修罗:“这是以命搏命!林野!你实名举报孙国富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渎职罪!甚至…故意杀人罪!性质完全不同!这是把他彻底拉下神坛、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终极指控!但代价是——你将彻底暴露在孙国富和他背后所有势力的疯狂反扑之下!不死不休!”
空气瞬间冻结!
出租屋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我们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