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磐石维修”后间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未散的血腥气。鹿玖趴在那张硬纸板地铺上,后背厚厚的绷带像个笨重的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深处闷钝的痛,像有把生锈的锯子在缓慢地拉扯筋肉。他闭着眼,试图捕捉前厅传来的、属于“炎阳炉”的那点恒定嗡鸣,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别硬扛,疼就叫出来。”苏青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他正小心翼翼地解开绷带换药。冰凉的消毒棉球触碰到翻开的皮肉边缘,激得鹿玖浑身肌肉猛地绷紧,额头瞬间布满冷汗,牙关紧咬才没哼出声。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贯穿伤,深,但没伤到脏器,算你祖宗积德。”苏青动作麻利地涂抹着气味刺鼻的药膏,是李如玉昨夜调制的,黑乎乎一坨,带着浓烈的草药苦味,“陛下给的方子,生肌拔毒,效果霸道,忍着点。”药膏渗入伤口,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灼痛,紧接着又是刺骨的凉意,冰火两重天,折磨得鹿玖眼前发黑。
前厅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李如玉的身影出现在昏暗的光线里。她依旧穿着鹿玖那件宽大的旧卫衣,衬得身形越发单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长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为她清冷的轮廓添了几分罕见的脆弱。然而那双凤眸扫来时,却锐利如初,平静无波地掠过鹿玖汗湿的额角和绷紧的脊背。
“如何?”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内力消耗后的干涩。
“在换药。”苏青头也不抬,专注于手中的镊子和棉球,“这小子命硬,死不了。”
李如玉没再说话,只是缓步走到角落那张小桌旁,拿起那个熟悉的保温杯。她拧开盖子,一股清甜的豆香混合着极淡的甘草气息,立刻压过了刺鼻的药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她端着杯子,走到地铺边,垂眸看着杯口袅袅升腾的热气。
灯光下,她握着杯子的指节依旧苍白,但动作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她没有递给苏青,也没有放下,就那么站着,将保温杯递向鹿玖的唇边。
“饮。”
一个字,清冷,简洁,带着帝王固有的命令口吻,却又在此时此刻,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坚持?
鹿玖艰难地侧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杯口,看着杯沿氤氲的水汽后,李如玉那双深不见底的平静眼眸。后背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还在撕扯着他的意识,但这碗汤的意义,早已超越了温饱。
他微微张开干裂的嘴唇。
温润、清甜、带着绿豆特有甘凉和一丝甘草回甘的汤汁滑入口中。那温凉的液体如同最温柔的溪流,瞬间抚平了喉咙的灼痛,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感从喉间蔓延开来,仿佛连后背那撕裂般的痛楚都被这甘凉悄然中和了一瞬。失血带来的燥热和眩晕似乎被压下去不少,紧绷的神经也随之舒缓。
他小口地吞咽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上,落在李如玉低垂的眼睫上。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随着她持杯的细微动作轻轻颤动。一缕碎发滑落颊边,随着她轻微的呼吸起伏。如此近距离下,鹿玖清晰地看到了她过分苍白的皮肤下,那几不可察的、淡青色的细小血管。
这碗汤,是药,是恩,更是一笔沉甸甸的、他用半条命才勉强换来的“债”。
汤很快见底。李如玉收回保温杯,指尖不经意地擦过鹿玖的下巴,带着一丝微凉。她直起身,脸上所有的情绪波动瞬间消失,又恢复了那副清冷如玉雕的模样。
“苏青。”
“在,陛下!”
“传话街坊,‘磐石’遇袭,非吾等懈怠。养生班暂停三日,以安人心。待尘埃落定,再续前缘。”
“是!”苏青立刻应声,放下手中的药棉,拿起平板开始编辑通知。
李如玉的目光再次落回鹿玖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里没有痛惜,没有感激,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仿佛在评估一件受损兵器的价值与修复的可能。
“背疽虽险,筋骨未折。静心凝神,七日之内,不可妄动,不可劳神。若再牵动创口,损及根基,悔之晚矣。”她的声音带着内力消耗后的低哑,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刻刀凿在鹿玖心头。
“是…陛下…”鹿玖低声应道,声音嘶哑。静养七日?眼下这局面,仓库被袭的阴影未散,暗处的“老板”虎视眈眈,街坊们人心惶惶…他怎么可能静得下来?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焦灼如同藤蔓,缠绕着剧痛的身体。
李如玉似乎洞穿了他眼底的挣扎,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转向苏青:“此地暂不宜留。苏青,收拾紧要之物,半刻钟后,移至仓库。”
“仓库?!”苏青和鹿玖同时惊呼。仓库昨夜刚经历血战,一片狼藉,冰水血污混合,还有未知的敌人可能窥伺!怎么能去那里养伤?
“最危之地,或为最安之所。”李如玉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彼辈昨夜铩羽,必料定吾等惊弓,不敢再返。且…”她的目光扫过这间狭小、只有一个出口的维修店,“此处促狭,无险可守,若敌卷土重来,瓮中捉鳖而已。”
鹿玖心头一震。陛下的话如同冰冷的警钟!维修店看似安全,实则死地!仓库虽破败,但空间开阔,有多个出口,昨夜苏青布下的临时监控系统(虽然故障不少)也能发挥作用!灯下黑!陛下竟要反其道而行!
“陛下圣明!”苏青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我这就收拾!”他放下平板,开始快速整理药品、平板电脑、玲珑的核心元件,还有角落里那袋至关重要的绿豆。
李如玉则走到“炎阳炉20”旁,蹲下身,检查炉体侧面那个被鹿玖强行旋开的超载阀门。阀门边缘有些变形,炉体内部传来轻微的异响。她秀眉微蹙,指尖凝聚起一丝极淡的寒气,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阀门和炉体连接处缓缓拂过。寒气所过之处,那些细微的金属变形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咔”声,竟在缓慢地自我矫正、弥合!
鹿玖趴在枕头上,看着李如玉专注的侧影和她指尖那神乎其技的寒气操控,心头震撼。陛下在机械维修上的造诣,竟也如此深不可测?这寒气…不仅能冻结时空,还能修复金属?
半刻钟后,苏青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背包,手里提着炎阳炉(李如玉已用寒气临时稳固了受损阀门)。李如玉则亲自俯身,小心避开了鹿玖的伤处,双臂穿过他的腋下和膝弯,将他稳稳地横抱起来!
“陛…陛下!”鹿玖瞬间僵住,苍白的脸腾地涨红!被女帝陛下…公主抱?!这简直比后背的伤口还让他惊悚!
“噤声。”李如玉的声音清冷依旧,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她抱着鹿玖,动作平稳得如同托着一片羽毛,感觉不到丝毫晃动。鹿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清冷的、如同寒梅初雪般的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药草味。他被迫靠在她并不宽厚的肩膀上,能感觉到她衣物下略显单薄的骨骼和稳定有力的心跳。这前所未有的近距离接触,让鹿玖浑身不自在,却又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绷着身体,连呼吸都屏住了大半。
苏青在前面推开店门,警惕地四下张望。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老街静悄悄的。李如玉抱着鹿玖,步履沉稳地走出“磐石维修”,走向后面那条通往仓库的小巷。晨光熹微,将三人的身影拉长。
仓库的巨大铁皮门依旧挂着沉重的挂锁。苏青掏出钥匙打开锁,推开一条缝隙。一股混合着血腥、药味、融化的冰水气息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